造云石—故宫藏昆山玉山草堂传世旧物

图一

图二

图四

图三

图五

图六

图七

最近到故宫武英殿看明末清初四僧画展，没想到未进入展厅，就先看到一件宝贝：展厅外的海报前放着一座元代的石盆景——造云石（图一）。一看介绍，这石头不得了，居然是昆山顾瑛玉山草堂的旧物。

顾瑛在其住所玉山草堂所主持的文人雅集是元末文坛最重要的聚会，是可以在元代文学史上浓墨重彩的收尾巨笔。笔者在昆山时，曾经探寻过玉山草堂的遗迹，虽然早已荡然无存，但相传由顾瑛引进的并蒂莲却在昆山的亭林公园里年年花开，绰墩村金粟庵旧址前相传其手植的银杏树依然枝繁叶茂。从昆山回北京时，还抱回一摞《玉山璞稿》《草堂雅集》《玉山名胜集》。所以看见这石头，真是有常人所不能体会的兴奋。

据资料，此石原陈设于紫禁城内抚辰殿后惠风亭西北隅，高约一尺九寸，为灵璧石。据说石头上有八处题刻，现场可看到七处，但不是都很清楚，于是又从国家图书馆购得民国二十四年《故宫周刊》第433、434两期关于造云石题刻介绍文章的扫描件，得以搞清楚石头上的具体文字。

造云石上有元人题刻五处，作者都是玉山草堂雅集的参与者。

正面上方有“造云”二字（图二），在石之额间，款属廉夫，是元代大诗人杨维桢（字廉夫）的手笔。

右侧方题刻最多，其中有“玉山草堂清玩”篆文六字（图三），排列侧面上部，不知是谁题写的。

“玉山草堂清玩”篆文的下方是一篇郑元佑所写文章（图四），记录了此石得名的由来和欣赏此石的一次聚会。文曰：“庚寅秋七月，玉山主人置酒芝云堂，琅玕万个，灵石错出，中列一卷，如天风遏云，抱崖绮布之势。适杨廉夫弄笛其傍，余偶以佩牙击赏，发声清越，铿然中律，时凉飔送爽，自林树间来，相顾乐甚，廉夫遂题造云二字于石之额端，盖取郦善长造云壁立句也，仲瑛欲移近几席，复自着铭，做客若袁子英、李廷璧、方外友张伯雨、琦元璞，皆有句，遂昌郑元佑记其事。”文中所谓“郦善长造云壁立句”指的是郦道元《水经注》中“浙江又东，合浦阳江，江水导源乌伤县，东经诸暨县，与泄溪合。溪广数丈，中道有两高山夹溪，造云壁立，凡有五泄”的文句。

这篇文章的左侧有大篆铭文八字，曰：“一峰独秀，八音克喈”，款瑛铭，钤印二，分别是“阿”“瑛”（图五），可知这是顾瑛“复自着铭”的手笔。

在此石的背后下部还有“句曲外史醉后抚观”八字（图六）。

这五处题刻在一起，还原了一段玉山草堂雅集的风流往事。

聚会时间是至正十年秋七月。顾瑛的玉山草堂是至正八年开始营建的，到至正十年基本完成，此时离元末大乱、江南群雄并起还有差不多两年承平，正是玉山草堂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的好时候，草堂中人似乎也没有意识到天下将乱，依旧过着偎红倚翠、琴棋书画，诗酒流连的生活。翻看《玉山名胜集》，至正十年秋七月又是一个诗人聚会的高峰，有明确日期和聚会情况可考的诗酒聚会至少有十一场，分别是七月五日、六日（两场）、九日、十一日、十二日、十三日、十五日、廿一日、廿五日、廿九日，但却未收入郑元佑在造云石上所记的这一场聚会。

聚会地点是玉山草堂的芝云堂。玉山草堂共有二十多处景点，芝云堂是在正中的一处主要建筑。之所以得名，是因为此堂收藏有一块石头，“其轮和而明秀，既似夫天之明秀，其扶疏而缜润，又似夫仙家之芝草，乃合而名之曰芝云，遂以其石竖于读书之室后，因明之曰芝云堂。”（郑元佑《芝云堂记》）。芝云堂以石得名，堂中还有各种美丽的石头。郑元佑《芝云堂记》开篇就说昆山“在吴属邑都以产石知名海内”，昆石美如玉，一定是芝云堂里的重要收藏，所以才会有“琅玕万个，灵石错出”的说法。

聚会主题除饮酒赋诗之外，便是观赏美石。观石赏石自唐宋以后逐渐成为文人的一大雅好，也是玉山雅集时常有的内容，在玉山草堂中，除了芝云堂，还有至少两处景点和石头密切相关。一是拜石坛，坛中的石头是顾瑛从昆山周太尉旧宅中收集而来的一块石头，并经他考证其上刻有苏东坡的题记，且是快哉亭的遗物。在顾瑛所作的《拜石坛记并东坡纪石手帖考》中，他自述“瑛素有米石颠之癖，见奇峰怪石，辄徘徊顾恋，不忍舍去，或百计求之，不得者，必图写其形似，标诸草堂壁间，以为几格供。”生动说明了顾瑛本人像米芾一样对美石的痴迷。另一个是种玉亭，据《玉山名胜集》中所录诸人的诗句，此亭内应该放置着洁白如玉的昆石，因而得名，如袁华诗所云“采得昆岗石，连云种小亭”等等。翻看《草堂雅集》，不乏吟咏欣赏石头的诗篇，可以成为一个小小的品类，足见此风之盛。

聚会的参加者，根据郑元佑的题记，除了东道主顾瑛外，还有如下：杨廉夫、袁子英、李廷璧、张伯雨、琦元璞和郑元佑。这些人都是玉山草堂的常客，其中杨维桢是元末的诗坛领袖，很有号召力，因好吹铁笛，自称铁笛道人。在这次聚会上，他也弄笛助兴。袁子英，名华，是生于元末的昆山诗人，甚得杨维桢赏识；李廷璧，名元珪，是流寓吴门的山西人，为人端厚沉毅，非其人不苟与交；张伯雨即张雨，是钱塘诗人，曾在茅山等地隐居做道士，他在当时负有诗名，号句曲外史，此石背后的“句曲外史醉后抚观”八个字正是他的手笔，张雨这年秋天就客死姑苏；琦元璞即释良琦，是与杨维桢、顾瑛友善的苏州诗僧；郑元佑是遂昌人，是元末著名文人，也是顾瑛的知交，“玉山主人草堂文酒之会，名辈毕集，记序之作多推属焉”，所以《草堂雅集》《玉山名胜集》中保存他的作品是比较多的。

根据郑元佑的文章，以上诸人在赏石时“皆有句”，但是翻阅《草堂雅集》中所收各人诗篇，都没有找到相关的作品。也就是说，造云石上记载的这次聚会和产生的诗文，并没有收入到顾瑛他们有意识整理的《玉山名胜集》《草堂雅集》中，石头上的题刻可以补文献流传中的缺失。

造云石上另有三处明人题刻。正前方有“昆仑山人张诗与晏伯谦同观”的题刻（图七）。张诗是明后期诗人，晏伯谦未找到介绍，似也多与诗人游。右侧元人题刻的下方分别是顾璘、董其昌的两处题刻。

顾璘的题刻曰：“余往之浙，经界溪，缅当年玉山之胜，缅不可得，顷谢子象游吴门，归与一石，遗余曰：‘江左风流，今归于公，此石乃玉山堂中物，当列公屏幛间。’予见其嵌空飞翥，摩掌击赏，清音中律，并读诸铭识，愈神游碧梧翠竹湖光山色之间矣。若玉山文采甲东南，余何敢。嘉靖十年三月，东桥居士識”。钤印“东桥”。根据这段题刻，可知从至正十年到嘉靖十年，中间180年后，界溪之畔的玉山草堂已经没有什么遗迹可以追寻，玉山遗物流散在外，而顾璘作为苏州人，对玉山草堂的往事是很熟悉也很推崇的，题刻中的“碧梧翠竹湖光山色”指的是玉山草堂的两处名胜碧梧翠竹堂和湖光山色楼。

董其昌的题刻内容是“天清日华巨灵守，岳寘山立八鳌负，光华万仞依北斗。”落款“董其昌”。

至于这块石头何时从江南流入大内，《故宫周刊》没有说明，不知故宫旧档会不会有记载。在清代皇帝中，乾隆皇帝是喜欢石头的，比如他把明人米万钟喜欢但没有能力运进京城的大石头“青芝岫”“青云片”搬到了清漪园、圆明园，下江南时喜欢上宋高宗的“青莲朵”，地方官吏也不惜千里迢迢送到北京来。“造云石”会不会是在这个时候流入禁苑呢？特别是此石原来放在惠风亭畔，而建福宫的这组建筑也是乾隆年间兴建的。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

总之，造云石虽然不大，却记载折射着一个时代的风韵雅事，具有不可低估的重要价值。苏州园林天下闻名，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是其外观，诗酒流连的文人精神才是他们内在的灵魂。从这个意义上讲，早已消失的玉山草堂是苏州园林发展史上绕不过的一座高峰。我在昆山工作的时候，听说当地有意建一座玉山草堂遗址公园，展示昆山历史上曾经达到的人文高度。造云石恐怕是玉山草堂极其稀有的传世旧物了，应该给它留一个恰当的位置。此外，《草堂雅集》等诗集有大量的题画诗，这些画也有部分流传至今，可以一并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