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黄婷
自古以来，中国的刀剪市场流传着一句俗话：“北有王麻子，南有张小泉。”巧合的是，在数百年市场更迭和技术变革的双重作用下，一南一北的老字号如今相聚在广东阳江，再加上本地的十八子，三大刀剪品牌都集结于这座粤西小城。
10月，阳江市张小泉智能制造有限公司竣工投产仪式举行，广东金辉刀剪股份有限公司的总经理钟敏受邀出席，他的公司在一年多前获得王麻子的商标。
这位曾担任国营小刀厂技术骨干、30多年前下海创办刀剪厂的“老师傅”，隔着玻璃看着成排智能化设备构成的工序，一路看得很仔细。
“当年我们的想法是比较理想化的，想做一个自动化生产线，钢板材料从这边进去，后面出来就是成品了。”现任北京栎昌王麻子工贸有限公司总经理的钟敏儿子钟嘉良回忆起2013年金辉刀剪的自动化探索，“但这太难了，因为我们所有东西都是订单制的，品种又有4000多个”。
小而散，多而弱，且依赖传统贸易模式，仍是当下许多阳江刀剪企业的现状。据统计，2020年，阳江五金刀剪行业产值已超过550亿元，约占全国总产量的70%，出口约占全国出口量的85%；而相关的市场主体多达4500家。此外，原材料供应难、缺少自主品牌等难题，也是产业高端化中绕不开的一道道坎。
国营小刀厂遗留的做刀生态
许多阳江刀剪企业的起源，都与上世纪的国营阳江小刀厂有关。在单一的计划经济下，国营阳江小刀厂一枝独秀，是当时国内最大的小刀生产厂之一。
阳江十八子的品牌创始人李良辉就曾是国营小刀厂的车间主任，师从当地名匠梁季芙。1983年，李良辉开设了自己的刀厂，并利用下班时间经营。
回忆起这段历史，阳江十八子集团有限公司总经理、李良辉儿子李积回直言，刀厂的起步得益于父亲在国营小刀厂的人缘关系。“国营小刀厂的采购人员采购钢板时，我父亲就会问他们要一些，同时利用他们的信誉，付款也有缓冲期。我们做出的产品会给国营小刀厂的业务员去推销，资金回笼也很快。”
李良辉深知，做刀这一行总是“易进难精”，因此十八子在材料、技术和功能上不断寻求突破。90年代时，木柄刀的刀柄和刀身多采用焊条加以焊接，用的时间一长焊接处就容易老化，老化就容易断把。李良辉父子通过引进冲床设备，刀体刀柄连体直出，解决刀具断把痛点。在产品功能上，父子俩创新地将不粘肉、剁蒜、刮鱼鳞、起瓶塞等多种功能集于一把刀之上。
阳江十八子的工人在进行磨削作业1996年，李积回到广交会现场观摩，在看到海外品牌将多种功能的用刀集合成套后，十八子因时而变，在1997年又推出了“座放套刀”系列产品，受到市场欢迎。
“人家做出口，我们就去做内销；当人家都去做OEM（贴牌生产）的时候，我们要建新的品牌，这就是十八子的个性。”说起这话时，李积回语气里都是藏不住的骄傲。
进入21世纪，作为中国刀剪企业的后起之秀，十八子成为中国刀具生产销售量排名第一的企业，首次打破全国菜刀生产企业产销值不达亿元的格局，并摘得“中国菜刀中心”的桂冠。阳江还有两家企业获得“中国剪刀中心”“中国小刀中心”的美誉，五金刀剪产业逐步上升为阳江市的支柱产业。2001年，阳江市被国家日用五金行业生产促进中心协会授予“中国刀剪之都”。
阳江民营刀剪企业声名鹊起，国营小刀厂却在1997年因体制陈旧、管理滞后倒闭了。
“国营厂虽然倒闭了，但工厂里的技术人才都散出去了，这批人有的到社会上创业，或者到民营厂打工。”李积回感慨地说，人才集聚、材料供应、政府政策等因素，让阳江刀剪业形成了根深蒂固的生态链，与一般的产业链不同，在阳江花钱开个刀剪厂很容易，在别的地方有钱也没有用。
“能做好的产品并不代表能做品牌”
从企业规模来看，阳江刀剪向来是“星星多、月亮少”。如果说十八子代表的是一开始就把市场瞄准国内、注重品牌营销的“月亮”，那金辉刀剪的过去就是“星星”的品牌和渠道养成史。
1989年，钟敏在深圳某个进出口公司附近足足蹲守了一个礼拜，每当有手握订单的采购经理出现，他就上前推销自家利用废弃设备生产的菜刀。有采购经理被打动了，但看到钟敏带来的刀，不敢相信他们能做出这么好的刀。钟敏见状忙解释道：“你要是不相信，派个人跟我回去，到我厂里和仓库里看看，如果东西跟这个一样，你就下订单。”就这样，钟敏的刀剪厂拿到了第一笔订单。
金辉刀剪为海外高端品牌代工的产品凭借着制刀技艺和成本控制上的优势，钟敏拿到的订单越来越多，但订单全掌握在进出口公司手上，还是让他感觉缺乏安全感。于是，从1993年开始，金辉刀剪开始自主参加广交会，慢慢接触到更多的海外客商。
令人刮目相看的是，这家地处阳江的小厂成功拿下国际高端品牌双立人、WMF等的代工订单。
在今天金辉刀剪的产品展厅里，为双立人代工的产品被放在显眼的位置。钟嘉良指着一把双立人的塑料柄刀说，那是一把很普通的刀，采用的钢材跟国内主流的材料50Cr15MoV在性能上差别不大，“但人家这把刀最少要卖150元，我们可能只卖四五十元”。
从“微笑曲线”底部向上攀爬，是广东许多代工厂共同的愿望。2007年，钟敏工厂的产品通过了欧盟重金属质量检测，46岁的钟敏信心满满地跑到了曾经学习手艺的上海，在陆家嘴租了办公室、注册了公司、请了高管，又在上海的商超开辟了专柜，用的就是叫做“金辉”的品牌。经历了两三年时间，自建品牌之梦还是破碎了。
“整个过程在经营的角度上看是非常失败的，赔了一些钱却没有收获。”但钟嘉良看到事情积极的一面，“至少我们知道了，能做好的产品并不代表能做品牌，这是无法等同的”。此后，他们相继收购过海外小品牌，入股过其他品牌，都没有达成预期的效果。
2019年底，钟嘉良又重启了新一轮的自建品牌行动，却因突如其来的疫情而不得不中断。就在那时，父子俩偶然得知，北京文教器材厂拟转让北京栎昌王麻子工贸有限公司100%股权。钟嘉良问过专业的咨询公司，要花多少钱才能做到王麻子品牌的地位和知名度，对方的回答是“很难，几乎不可能”。
经过385轮激烈竞价，钟家父子终于获得了这一在北方市场有很高心智地位的刀剪老字号。他们给王麻子梳理了一个新的战略定位，叫“百年厨刀专家”，这是王麻子和金辉同样擅长的领域。
智能制造已来，良钢何处寻？
今年9月，“刀剪第一股”张小泉在创业板上市，募集资金大部分投向张小泉阳江刀剪智能制造中心项目建设，让阳江这座小城再次备受瞩目。而在此之前，张小泉每年都在阳江投入大量资金采购刀剪装备，和阳江刀剪企业合作。
10月18日，张小泉阳江刀剪智能制造中心竣工投产仪式在阳江江城银岭科技产业园举行。总投资超过3.5亿元，投产后将实现年产各类产品超3000万件。
智能制造中心有一块大屏，上面显示着各道工序的报工记录、设备运行状态和收/发料数量等。张小泉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夏乾良介绍，传统的工序中有个报工单的环节，一般100个人的车间要配12个人的车间内勤或车间统计，工人做了多少要登记好，但张小泉阳江刀剪智能制造中心岗位数量有600个，内勤加起来却没有5个人。
张小泉阳江基地的制造中心“我们将倒边、开刃、打毛刺三道工序集成为一道综合工序，一台设备的工作效率等于原来的3个普通工人，而一个工人就能控制6台设备，相当于原来18个工人的工作效率。”夏乾良说。
华南理工大学材料科学与工程学院教授车晓舟认为，张小泉采用自动化程度很高的生产线进行生产，对阳江五金刀剪行业的技术进步具有一定的示范作用；自动化生产的优势主要体现在生产效率高、产品一致性好，但当产品种类较多时，需要频繁更换工装夹具，生产工艺参数调整耗时费力，无法充分发挥自动化生产线的优势。
“考虑到阳江五金刀剪行业按订单排产，品种多，单品数量不多的特点，张小泉模式很难复制。”车晓舟坦言。
如同张小泉祖训“良钢精作”所说，好的原材料和技术是打造一把好刀不可或缺的。目前，阳江刀剪企业主流的钢材是30Cr13、50Cr15，主要由国内几大钢厂如酒钢、太钢、宝钢来供应，高端钢材则从德国和日本进口。在当前原材料价格上涨、钢铁产能紧张的背景下，大钢厂在供应刀剪采用的小钢种方面缺少动力；而进口的高端材料价格今年以来呈不同幅度的上涨，供货速度有所放慢。
夏乾良对此颇有感触：“国内大型钢厂对特种钢材、技术性钢材的制备能力上并不弱，但由于单次采购量小、没有经济效益，大厂供货积极性差。而小厂的质控体系不严格，供应的钢材标准化程度低。”他在德国调研时，发现钢厂分两批供给的钢材，厚度差个1丝（0.01毫米）就很夸张了；但在国内，夸张的时候厚度可以差到将近0.8厘米。
今年以来，原材料成本上涨、供货周期长的问题也给阳江刀剪企业的日常生产带来难题。
十八子在阳春多家冶炼厂被关停后，主要从山西太原购进钢材原料，但是产能有限导致供货周期延长，出货期被迫延长到四五个月。金辉刀剪做刀的成本总体提升了15%-20%，其中主要采用的钢材30Cr13以前是8000元/吨，现在涨到11000元/吨；从年初以来，金辉不得不将供货产品价格提升7%-8%。
材料和品牌推动下的全新竞合关系
有研究表明，产业内企业差异化过低最终会导致集群内企业产生较低的集合效率，出现基于价格和成本的过度竞争现象。“同业的互相竞争，再一个长期以来单打独斗，使得阳江刀剪企业之间横向的联系并不密切。”长期研究广东传统产业集群的广东财经大学工商管理学院教授马建会表示。
如今，在南北两大老字号品牌齐聚阳江的背后，上游原材料和下游品牌市场的变化有望推动阳江五金刀剪的市场主体构建全新的竞合关系，形成产业集聚新格局。
据夏乾良介绍，张小泉之所以融入产业集群，目的就是希望通过撬动行业的力量，和上下游竞合，争取为整个行业带来更有利的综合条件。
“我们会考虑在阳江再成立一家刀剪五金原材料供应链管理公司，聚焦钢材、木料、塑料、包材4个方向，这是我们刀剪行业最普遍使用的大宗原材料。”在上游，夏乾良希望跟大型钢厂锁定刀剪行业所需要的钢材技术标准，联合多家的企业进行集采。而在下游，可以跟国内外的线下商超渠道进行谈判，逐步提高定价权。
而在传承王麻子这个老字号上，钟嘉良颇费了一番功夫。他把之前老的王麻子产品都看过一遍，也认真地研究了公司财报。“假货数量是真货的100倍，当时市面上的产品几乎都是假的。”尽管已有心理准备，这个数据还是让钟嘉良十分惊讶。为了扭转这个局面，他对老的产品进行了产品性能上的升级，还启动了全新的品牌标识及防伪手段。
新老王麻子产品对比“今年春节后我们已经将第一波产品推向市场。”钟嘉良表示，品牌短期看营销手段，中期看模式，长期还是要看产品品质，要经过时间的考验。
谈起张小泉和王麻子的战略差别，这个年轻的“厂二代”说，张小泉今后会做厨具、做家电，但王麻子还将专注于厨刀这个领域。“张小泉规模上会做得比我们更大，但在厨刀品类里，我们希望做得比它更强。”
聚焦于长期依赖进口的高端刀具材料，阳江也组织多方力量进行科技攻关和技术改造。
阳江十八子和阳江合金材料实验室通过产学研合作，共建了科创基地，主要是为解决高端马氏体不锈钢制备这一“卡脖子”类关键材料的技术难点。广东拓必拓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和国内领头的安泰科技进行合作，共同开发了高端粉末钢（如M390），预计很快会有批量的产品推向市场。
马建会认为，在阳江五金刀剪产业集群的发展中，政府要对产业链的薄弱环节进行“补链”，对企业间具有共性的难题进行突破，比如针对共性技术研发、展销渠道、产品检测和人才引进等方面做好公共服务，才能真正地将产业集群的规模效应发挥出来。
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责编 | 程行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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