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三伏天，这日头直晒的人睁不开眼。镇子里客栈茶楼、大小买卖也歇着业。

街上早已看不到人了，耳朵里也听不见闹腾声儿，就剩夏蝉卖力叫着。

在静寂中行进片刻，压抑着，直到三步一个转弯，迈进这个镇子真正核心的地方。

那是个足有半个镇子大的坑，四壁顺势打了数十层阶梯。深不知几许，人在底部向上望，如同置身井底。最底端的是一个通体由大青石筑就的演武场，演武场上又置一人高的擂台，皆平坦开阔。

迈过那无形的一道线，鸡鸣马嘶，犬吠人喧，呐喊助威之声让人一震。内外如此差异让人知道是设了结界。结界内一路向下俯瞰，无数个汗津津的脑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这天里也不嫌热似的凑成乌泱泱一大片。

是了，今天是剑道大宗封剑门开山收徒的日子。封剑门可是天下第三的豪强门派，以封剑门之势大，之名响，造此盛况毫不稀奇。倒不如说这场面还太小了。

“客官您这消息得是七年前的了吧？七年前这封剑门确实可称天下第三，门中一位灵阵宗师两位炼丹大师四位剑圣风头无双，加上弟子万人个个可称精英，那时的封剑门力压群雄傲视东洲八百门派，人人向往，多好的词夸它都不嫌过。”说话人典型的茶馆店小二打扮，脸上堆笑背脊微弯，瓜子磕的嚓嚓响，嘴里还继续说着：“可是啊，那都是七年前的事啦。七年前排第三封剑门和江湖排名第二的六闲客居结下了梁子——六闲客居是什么门派您知道吗？”

摇头。

“那您得记住喽，行走江湖可缺不得这些消息。那六闲客居是个杀手门派，就是六个领头的顶尖杀手开的，顶尖的那六个杀手每人一年只会出一个天价名额做一单，不过从不失手，口碑好得去下单的人都约到好几年后了。”这茶馆店小二表情丰富：“我滴个乖乖，他们做一单的钱够我们全村人衣食无忧活一辈子！——扯远了，说回来。就是七年前，封剑门的掌门夫人不知道被谁挂上了六闲客居的号，这让封剑门知道那还了得，封剑门掌门武洪岩护妻狂魔之实江湖有名，他当场就找上六闲客居让那六位否了这单。”

店小二讲得眉飞色舞，听的人也聚精凝神。

“可那六闲客居向来不与江湖中众门派来往，更不会给武掌门这个面子。那六人又是杀手出身，只要自己不想出现，就没人找得到。武掌门多次努力无果，没法，只能回封剑门下令，集封剑门一门之力保护夫人。如此一来，倒是平安到了年末。按六闲客居的规矩，当年接的单，那年里没完成，就算是失手了。所以到年末倒数第三天，六闲客居出手了。”

“那天，武掌门看见了门外的夫人，大惊夫人竟然自己偷溜出来了。武掌门责备之余也知道现在是关键时刻，便说服夫人带回封剑门中。可等他带着夫人回了封剑门，却发现夫人好端端的在封剑门中被保护着。”

听者低声惊呼：“出现了两位夫人？”

“正是。这两位夫人模样无二，神态语气皆同，两人一见面便大打出手缠斗在一起，招式习惯都一样。武掌门便更分不出了。”

店小二讲的口干舌燥兴致高昂，也是，别家的事不过是故事，听者却心中大受震动。

“武掌门欲制止二位夫人，从中找出六闲客居的杀手，二人自然争相向武掌门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夫人。”

“可总有一些只有真夫人才知道的事吧？”听者很快想了个办法。

“客官您反应真快，诶嘿。武掌门也想到了这个办法，于是问了二人许多问题。终于，在一个问题上出现了分歧。武掌门问：‘我到底吃不吃芹菜？’”

“一个夫人说吃，一个夫人说不吃。武掌门心下了然，痛快的杀了答错的那位。”

“这便结束了？”听者看店小二神情，觉得没那么简单。

“诶，您且听着。待杀了那位夫人后，武掌门隐隐觉得不对。直到晚上，留下的那位夫人给他做了碗面，上面铺着青青翠翠的几片枝叶，他才恍然大悟——自己的夫人，分不清芹菜和香菜，而他只吃其中一样。这样想来，答错的那位才是真夫人。”

听者隐隐有些猜测，但待听到如此结局，还是轻轻“啊”了一声。

“武掌门去追，假扮他夫人的杀手却已经逃了。那是年末倒数第二天，新雪落在被误杀的夫人墓前，来打扫的弟子，发现了自绝心脉跪倒在墓前的武掌门。来得迟了。他就这么走了。”

店小二微微摇头，似是叹息，“可怜啊。如此一来，封剑门没了作为四剑圣之一的武洪岩武掌门，又折了去为夫妻二人报仇的最强剑圣王山而，再有本身是封剑门支柱的灵阵宗师掌门夫人也去了，封剑门实力大打折扣。也是自那以后，封剑门群龙无首，又被得到消息的数十家门派落井下石，地位实力一落千丈，弟子被多个门派针对或者挖墙脚，到如今，封剑门已经是苟延残喘，朝不保夕了。上次江湖门派榜出来，封剑门都落到六百五十多名了。”

店小二惋惜摇头。

店小二讲完这一切，又脸一变，笑嘻嘻从衣服里摸出一本小册子：“客官，您看，您这打扮肯定是要闯荡江湖的，可闯荡江湖的情报你却不知道多少，这样是有生命危险的呀。这样，这本《江湖讲坛》内容涉及江湖往事、门派介绍、名人访谈等。形式多样，学理性与实用性并存，权威性与前卫性并重，追求内容的学理性与权威性，力求雅俗共赏。特别适合您这样闭关多年情报阻塞，具有中学以上文化程度，要步入江湖的读者。这本是加厚典藏版，正好还有封剑门事件的来龙去脉、专家分析，又是情报组织风云阁出品，响当当的牌子货。相见就是缘分，我不多要，就五十文钱，五十文钱我就忍痛割爱把它让给您了。”

这小二张口就来，一下说得那听者十分心动，小二趁热打铁，见这人对封剑门兴趣浓厚，熟捻地翻开那厚厚刊物的某一页：“您看，这有封剑门几个代表弟子的介绍，还附了图，每个人的性格习惯都写的清清楚楚，还有他们各自招式的推荐应对方法，您要是和他们发生了什么不快要打一架，您翻翻这书，保管一招制胜！”

听者话不多说，给钱拿书，却听见台下鼓声钟声大作，知道封剑门收徒大比开始了，急匆匆的向擂台赶去，混进乌泱泱看热闹的人群里。

“借过借过！”一个毛头小子慌慌张张从最高处入口挤了进来。

这小子看着十一二岁模样，身段还没长开。小小个子，虎头虎脑，头发修得特别短，贴着头皮，看着毛茸茸一颗圆脑袋。衣着勉强算得上是朴素整洁，腰间挂一把短剑，像是打小营养不良，连那点贴头皮的发茬子都看着像是发黄的。

这小子一路靠着股莽劲往里冲，衣带挂着了王老头的烟杆子，脚踩了赵家小姐的绣花鞋，腰间别的短剑更是给李家公子膝盖内弯一击，让他险些当众跪下。

可众人非但没揪住这冒失家伙说教一通，反倒是尽力在本来就肩并着肩胸贴着背的场子里给他让出条道来。

看热闹的百姓犹嫌不够，看这小子脸色不好还解囊相助。

“小子!劲儿不够嘞，来，陈姨这儿有烧饼！”

“我我我！我是镇口钱大伯！我送你一大梨！”

“这儿！茶馆孙小二！水囊接好喽！里头装的是我们茶馆顶解渴的茶沫子！”

风投这个词镇民们还未听闻，不过其精髓早已深入人心。

小子没反应过来，懵头懵脑接下。

到这时候也该说出他名字了。这小子大名姓白名面，小名馒头。和一块是就是白面馒头。

白面馒头，白白胖胖松松软软，让人一想就嘴角上扬。虽说这孩子现在还黑瘦矮小，但名字是人最短的咒，这也许是他那没机会伴他走完前半生的双亲留下的最好祝福。

馒头一路鸡飞狗跳地冲进底层，到最后几阶，台阶落差太大，他顺着惯性一个跟头加两个回旋就栽了下去，眼瞅着就要用脸着地这种葬送后半生的方式结束闹腾了——

一只大手在半空中准确的提溜住了他放在地上。

“咚——咚咚——”封剑门的擂鼓声响起。馒头心一松，赶上了。

“多谢啊……”馒头出声道谢，晕头转向的，没站住，直接又是一个屁股蹲倒下了。

“噗。”场外有人笑出声，很快又被旁人示意安静。

现在的馒头衣冠不整，跑丢了一只小布鞋，短剑倒是还牢牢栓在腰上，怀里则死死揣着烧饼大梨和水囊。定睛一看自己已经到了擂台边，身边都是年纪相仿面色严峻的各位考生。馒头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竟是擂台前贴了一份新告示——得灵珠者得名额。其余只有一句介绍：主考官林岳。

林岳？谁啊？封剑门什么时候有这号人物？能决定新弟子人选这么重要的事情，莫非是封剑门哪位隐居的长老？

诶不对，封剑门怎么不按套路来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封剑门哪怕没落得快倒闭了，在剑道上还是整个江湖的祖宗。由此，市面上研究封剑门收徒试套路的秘籍层出不穷，什么“五年终试三年模拟”、“封剑门试题完全解读”、“小招狂练”、“剑法万能破敌模板”、“封剑密卷”等，都坚定的传达了一个观点：打，就完事儿了。

以往的封剑门会准备一场声势浩大的比武招……徒，上千甚至过万的少男少女两两对决，层层厮杀，到最后封剑门择优录取。

那场面，真是热血激昂，催人泪下，是江湖一大盛事，甚至每年的黄牛票能卖到二十两银子。

但今年，所有流程都省略了，封剑门是连收徒都放弃了？

馒头在短暂的晕眩过后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自身处境，得，抢东西，今年是团队战有优势，自己这外来人已经输在起跑线了。在馒头脑中迅速排除掉自己单打独斗这样没胜算的方案。

遇到困难却无所作为绝对不是馒头的一贯作风。他四下张望。三人行必有大腿抱，自己说不定还能找着几个落单的考生抱个团。

诶，就他了。

馒头锁定目标，穿过人群，壮着胆子想拍拍那青年的肩膀，却无奈发现身高不够只能转而拍拍对方胳膊，同时脸上一副老江湖的油滑表情:“兄弟，你剑技不错吧？”

二人目测年纪就差了十来岁，这声兄弟当真叫得勉强。

馒头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的把掉在这人附近的小布鞋单脚穿上。

对方没多看馒头的小动作，表情严肃，略显高傲的抱剑而立:“还行。”

肯搭理，有戏，有戏，嘿嘿。

馒头一乐，他刚刚暗中观察了一番，这人人高马大，浓眉大眼，所以看上去凶了吧唧的。那种一看就是厉害角色的气场可能对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子太有震慑性，所以在这会儿大家反应过来四处组队的时候落了单。啧啧，这么个抱大腿的好机会竟然没人发现。

而且啊而且，这人怀里露出花花绿绿一本书边角，馒头一眼认出，那就是江湖上发行量最大的八卦报刊，以（添油加醋胡说八道）充满想象力而著名的《江湖讲坛》。

青年这不怒自威的模样，让人退避的气场，却让人发现他爱看八卦小故事，这股子奇怪的反差让馒头有了点胆子试着靠近他。

看看那些人，太年轻肤浅了，抢东西的比赛，都往好看的小姑娘身边凑什么凑。旁边那个胖子多敦实啊。

馒头开口，明知冒昧又唐突:“那麻烦你个事儿呗?”

“什么事？”

“等会儿终试咱俩一块儿？”

潜台词：队友！

对方很意外，又认真看了馒头几眼，一脸严肃外加几分若有所思。又象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的点点头表示应允。

不错，领悟到了。馒头很满意。

“多谢了！”馒头安心了。他识人还是很准嘛。这种人在东洲多得很，自认强大所以给自己安上帮助他人扶持弱小的使命，而象自己这样一无所有的家伙只要稍微积极点热情点，再示弱时吹捧一番，这种人就能自我满足，而让自己空手套白狼的占到便宜。

反正江湖这么大，就算这人回想觉出来自个儿被利用了想找麻烦，也找不到自己头上来。

馒头边想着，边蹭到青年身边向其他人宣示，这个厉害玩意儿我已经先到先得了。

又想到自个儿怀里还有一烧饼，馒头拿着烧饼向青年示好，青年摇摇头。馒头再客气一下，如此按流程来三次，觉得自己腼腆知恩的形象应该塑造好了，就把烧饼收回来咽着口水吧唧香喷喷啃了一口，小眼神四处乱瞟。以他十二岁饱经沧桑阅人无数的眼力劲儿来看，最厉害的就是自个旁边这玩意儿了，得好好看着别被人钻了空子。

殊不知，人群暗处，一个恶犬般的眼神死死盯着馒头和青年那离得极近的距离。

“当~~~”

只一声钟响，悠悠荡开，众人神情肃穆。考生各自归位。

馒头看见那个青年向前方走去，直接走到擂台上。很好，那个地方视野开阔，不容易被人下阴招。

青年没有停止步伐，又向擂台中心的高台走去。

诶诶诶别走了啊，那地儿不是给考生准备的——

馒头还没来得及叫住那青年，就见紧接着青年侧身一翻，在众人瞩目下身手利落地稳稳登上高台，原本在高台上的封剑门弟子自觉退到一旁。青年走到高台前端，来到众人眼前。

“各位辛苦。在下是封剑门……打杂的，林岳，也是这次终试的主考。”

众人皆惊，封剑门的收徒试，竟然交给了一个杂工来决定？！

林岳甩手，十几颗发着光的灵珠各自滚落，片刻，在林岳周身十步以内，晃晃悠悠地浮至半空中，围绕着林岳转动。

林岳其实也有点懵。他闭关了许多年，直到一天前才终于出关，掌门就对他委以重任，让他做主封剑门的收徒试。

至于其他的，掌门就给了他一把灵珠。现在他已经凭直觉把灵珠全抛出去了。

下一步做什么？

林岳在高台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从怀中拿出一本书，以观看武林秘籍的姿态，翻开了。

看台上的百姓离得远，后边的就问前边的：“那考官看的什么东西啊？”

考生答：“《江湖讲坛》，典藏的。”

那人就往后传：“《浆糊姜糖》！点苍派的！”

听者再传：“什么糊什么糖！要蘸点尝的！”

人多口杂，最后传来传去，竟然出了好几个天马行空的版本，让人发笑。

而林岳翻开《江湖讲坛》，找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他小声叨叨：“上一届封剑门收徒试打擂台、上上届是考生对打、上上上届是打妖兽……”

林岳很有信心地把书一合，觉得自己摸到了封剑门收徒试的规律：要暴力。

这个自己最善长了。

林岳豪气地一拍高台栏杆：“大家听我说！”

“咚——哐——嚓~”

这高台是一块移不走的半个演武场大的整石，被工匠和天地打磨得扎实。因为镇子里偶尔有祭祀，高台两侧还有和整个石头一体的围栏，根根皆有小儿手臂般粗细。现在，林岳一巴掌给它拍碎了。

全场静默。

林岳心虚地意思意思接住两块要掉下来的石头，又一不留神给捏碎了。

原本跃跃欲试的少年们退后几步。

“咳，本次终试内容，就是在我手下，取到这些浮在半空中的灵珠。一颗一个名额。还有什么问题？”林岳尽量显得从容不迫。

“人数？”已经组好队的少年人谨慎发问。。

“不限。”

“时间？”

“日落之前。”

此话一出，台下气氛才总算和缓些。

林岳松一口气地拍拍手：“那大家准备好了？”

他忽然一笑，满嘴尖牙，看上去格外可怖，利刃出鞘时寒光一闪，逼得这些涉世未深的少年又后退几步。

“那，游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