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陶在出土的史前陶器中是极具观赏性的艺术珍品，在入窑烧制前用黑色、红色等天然矿物质颜料绘制于器物表面，开创了陶瓷绘画的先河，彩陶以装饰感极强的动植物象生性图案和几何抽象图案而闻名于世，让人惊叹先民超凡的绘制技艺与艺术创造力。
彩陶最初在1921年发现于河南省三门峡市的渑池仰韶村，以此为起点开启了中国的现代考古学，用新的方法来探索中华上古文明的历程。我父母的家乡就在距此地几十公里黄河北岸的山西省夏县，传说中曾经是夏禹的都城。这次站在中条山上眺望远处的黄土高坡，明显感觉到比十多年前曾陪父母一起回去省亲时树更多了，山更绿了，这更可能是气候变化带来更多降雨的结果。在仰韶文化时期，关中晋南豫西为中心地区，年均气温比现代高2-3℃,年降水量超过400 毫米，河湖遍布，植被茂盛，成为农耕定居生活的适宜之地，也造就了彩陶文化的繁荣。气候应该是影响人类演化的最关键因素，现代科技的发展让人们对环境的变化有了更强的应对能力，对冷热和水源等不再敏感，但在过去这些变化却决定了人们的生存和迁徙。这几年极端气候不断增多，也许又到了气候变化的节点，如果在人生百年中能亲身体验到沧海变桑田般的气候突变，也许对文明的兴衰脉动会有更深的感悟。
从目前的考古结果来看，在长江下游浙江上山文化的义乌桥头遗址发现了九千年前的彩陶片，这是我国迄今为止发现年代最早的彩陶。与其后距今八千年的萧山跨湖桥遗址的彩陶一样在器物表面遍施红色陶衣，在红色陶衣上施乳白色太阳纹、连点纹和横线纹等。在黄河上游的甘肃秦安大地湾遗址也发现了距今八千年前的施红彩条带纹的彩陶，为仰韶文化彩陶找到了源头。那么在相距近两千公里的地方都出现了在陶器上施彩绘的装饰手法，彩陶是多地起源还是更早的上山文化向内陆传播的结果呢？鉴于目前考古发掘不够充分还无法作出判断，只不过在黄土高原还没有发现八千多年以前的新石器时代早期遗址。也许这些生活在长江下游地区断发文身的古越族群最早将身上绘彩的喜好也运用到了陶器上，并在新石器时代早中期因气候变暖，海平面上升形成我国东部平原陆地稀少，河湖密布的时候，他们行驶舟船向我国的第二阶梯的山间谷地迁徙的结果呢？
而彩陶的发展与繁荣是在黄河中游距今七千年到五千年的仰韶文化时期，这个时期正是新石器时代气候的最暖期，不仅长江流域适合农业种植和驯养禽畜，黄河流域及其以北的地方也以农耕定居为主要生活方式，在中华大地各个地区的族群丰衣足食人丁兴旺，得到了充分发展，出现了满天星斗式的史前文化。作为中华文明多元一体格局中的各个有机组成部分，不但自身发展出各具特色的文化，而且在不同区域间有着广泛地交流互动。而黄河流域的仰韶文化成为了在这个相对平和稳定发展的时期里分布地域最大的史前文化，上古传说中的炎黄部落也许就是在这里孕育发展起来的。彩陶作为仰韶文化的标志性器物，其影响力东到沿海的山东地区，南抵长江，北到内蒙和辽河流域，西到甘肃、青海，在大半个中国的新石器时代晚期的遗址中都留下它的身影，而这场持续了两千年的艺术浪潮在距今五千年以后因气候变化导致多个文化族群争夺生存空间的冲突过程中衰落了，从器型到装饰被后来龙山时代的黑陶、灰陶和白陶所取代，退出了逐鹿中原的舞台，回到了黄河上游甘青地区的彩陶发祥地，发展出马家窑文化后又延续了数百年，马家窑文化的彩陶以富于变化和灵动的旋涡纹为代表的抽象几何图案纹饰，将彩陶文化推向前未有的高度，达到了彩陶艺术发展的顶峰。之后随着中原文化的强势扩张，彩陶人群受到挤压不断向南沿青藏高原东缘进入川藏和云贵等地区， 现在这些地区的少数民族也许有很多就是曾经创造彩陶文化的古羌族群的孑遗，因为地处边远几千年来受到其他文化影响较少，而更多地保留下来了上古的习俗和文化信息。向西进入河西走廊，新疆天山南北乃至中亚、西亚、中东两河流域和东欧地区等，也许早在丝绸之路的几千年前就已经有了一条彩陶之路，形成了中国和欧亚腹地交流的通道。
我要仿做的是马家窑旋涡尖底彩陶瓶，出土于甘肃省定西市陇西县吕家坪，距今约4800年前。小口平沿、细颈圆折肩、斜直腹、尖底，腹部有桥形双耳。瓶口直径7.1厘米，高26.8厘米。胎质为细泥橙黄陶，通体施黑彩，器表打磨光滑。在陶窑中用氧化焰烧制出来的，烧成温度在900度左右。仿做的步骤是泥料制作、泥条盘筑成型、颜料调制、彩绘装饰、磨光和挖窑烧制。
彩陶的胎体属于红陶，也是用普通易熔黏土作为原料。 马家窑彩陶所采用的黏土属黄河地区的沉积土，当地叫红胶泥，泥质匀细，位于黄土层之下，因黏土中含铁量少一些烧成后而呈现橙黄色。我在枯水期的湖边采集了一些淤泥块，这些淤泥也是含铁量稍低的细土沉积而成。把捡回来的大土块打碎，加水充分搅拌，在倒入另外一个桶里时用簸箕和粗麻布过滤掉较大的颗粒和杂质，反复几次这样的操作，桶里的就是经过淘洗的细泥了，静置一段时间细泥沉淀，倒掉上面的清水，直到没有清水后将细泥摊开晾晒，然后进行反复揉制和摔打，使陶泥均匀无气泡。
仰韶文化时期的彩陶成型方法主要采用泥条盘筑法，在制作瓶体之前先用陶泥做一个内表面和尖底形状相似，可以托住尖底的支座，晾干备用。瓶体分成上下两个部分来制作，肩部到尖底为下半部分，用倒筑方式盘筑，先用一根泥条盘出肩部直径大小的底圈，待其水分散失一些有点硬度后，再将泥条盘上一圈用手指在相邻两层泥条间按压消除接缝，使两层泥条连接更加紧密。盘筑两圈就要停下来等泥坯有些硬度后再接着盘筑。下半部分倒筑完成后，等待一段时间到坯体有一定硬度，把坯体翻过来放到垫上麻布的支座上，先把尖底内部修整好，再把下半部分的外壁修整抹平。接下来在做好的下半部分上面用泥条正筑肩颈部到瓶口的上半部分，在盘筑颈部和口沿时也要等坯体稍干燥一会儿，能承受住泥条重量不坍陷变形再继续进行。坯体塑形完成后，在慢轮上先用手抹平和竹刀刮削等方式修整好外形，使器壁的厚薄均匀，坯体更加致密，表面光洁平整，然后用泥条捏塑成器耳形状，将两耳的端部涂抹泥浆粘接到坯体上，抹平接缝。
常说的彩陶是指在陶坯上以耐高温的矿物质颜料进行绘制，然后放入陶窑烧制。是先彩绘后烧制，准确地说应该叫烧前彩绘陶或彩烧陶，还有一种是在陶坯烧好后再进行彩绘，考古上称为彩绘陶，在彩陶衰落之后才流行开来，典型的像秦始皇陵兵马俑，这种烧后彩绘陶上的彩绘图案容易变色脱落，不便经常使用，一般是用于随葬的明器。彩陶在早期萌芽阶段的很多地区都是一些条带纹、圆点横线等的简单装饰，而后来在仰韶文化时期的黄河中上游，尤其是甘青地区发展出了千变万化、绚丽繁复的象生性和抽象几何纹饰，成为最有特色的一种装饰艺术手法。这种艺术创作体现了当地先民的信仰崇拜和精神寄托。他们的灵感来自哪里？特别是那些匪夷所思的抽象几何图案让今天的我们看来都感到惊叹称奇，很多研究者孜孜不倦地试图解开其背后的密码。
那么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是与仰韶先民种植的大麻有关，一些巫师或制陶工匠在大麻或毒蝇伞蘑菇等植物致幻剂加上酒精的作用下，大脑的视觉神经将平时看到的正常线条和图案以随机图灵机制在眼前幻视出同心圆、螺旋线、格子、蛛网等几何图形和千奇百怪的图案，以为是与神灵进行沟通，将这些所谓看到的景象描绘到陶器上的呢？
彩陶所用颜料取自天然矿石，红色主要来源于成分为三氧化二铁的赤铁矿风化物赭石，黑色来源于成分为二氧化锰的锰矿石和四氧化三铁的磁铁矿石，白色来源于为含钙类化合物的石膏和方解石。马家窑旋纹尖底彩陶瓶使用的黑色颜料，经考古人员分析检测，可能是天然锰铁矿石的混合物，其中所含的锰和铁为主要呈色物质，还有少量钙钾铅钡等元素，正是这些元素作为助溶剂降低了烧成温度，使颜料与胎体烧结固化不易脱落。有彩陶非遗传承人在当地能采集到这种天然矿石作为颜料，实为难得之物。更多的彩陶制作人采用将多种原料配伍来调制出所用的颜料。我在锰矿石粉和磁铁矿石粉中加入少量陶泥、石灰石、草木灰、硼砂等粉末，在研钵中进行研磨，矿粉研磨得越细在陶坯上附着力越强，再加入桃胶和少量水继续充分研磨成黑色颜料浆，通过试烧，效果符合预期。
接下来在半干的湿坯上进行彩绘。考古人员从彩陶图案线条的运用上判断其绘制的工具很可能是类似于现在的毛笔。如果不是考古发现，我们谁能想到在竹简文字书写出现的几千年前，先民就已经能够熟练地使用毛笔了呢。先把坯体放在慢轮上，转动慢轮，绘制出肩颈部和底部的一组平行线条，然后用手指蘸点干泥粉在前后左右四个侧面分别定出图案中黑点的位置，打好主体布局的草稿，再用毛笔蘸上颜料绘制出黑点和圆圈，接着绘制连接圆圈的反S形线条，并填充空白处。这件马家窑旋涡尖底彩陶瓶的彩绘图案极富动感，线条流畅，更像是表达与太阳崇拜有关的主题，对十个太阳寓意的描绘。
磨光这道工序也是一个难点，试验时坯体如果湿度大不能打磨，磨擦会使颜料脱落，蹭到图案外的胎面上弄花坯体表面，这对掌握坯体干湿度进行打磨有很高的要求；也试用表面光滑的圆棍滾压，把凸出的颜料层压进胎体与其同平，使其更紧密地附着在胎体上，但颜料滾压后没有磨光的有光泽。最终经过前期多次实验体会到，磨光工序应该在等颜料干透并且坯体晾干到颜色开始变浅后，用表面光滑的鹅卵石进行打磨或用圆棍压光，使坯体表面致密光亮。将磨光后的坯体在阴凉处晾晒至完全干燥。
在新石器时代晚期陶窑除了使用横穴窑外，还演化出了竖穴窑，也属于升焰窑，既可以烧氧化焰，也可以烧还原焰。竖穴窑的结构为火膛在窑室正下方，窑室和火膛之间用窑篦间隔，窑篦上开有多个通火口，出烟口开在窑顶，这样的结构比横穴窑的火力更均匀，烧制的温度更高。
我在一处土崖边依照竖穴窑的结构先挖出能装一两件陶器的小窑室，在窑室下面挖出火膛，在窑室和火膛之间留出窑篦厚度的土层，并掏出多个火眼，在火膛下面又挖了落灰渣的沟槽，然后用草拌泥做一个中间有出烟口的盖子作为窑顶和火膛下透灰的格栅，再堆泥把火膛的开口缩小。做好烧窑的准备工作后，将晾干的彩陶瓶坯放入窑室，摆在中间位置，开始先少量加柴小火烘热去除坯体的水分，再看着测温仪一点一点地加柴缓慢升温，彩陶瓶表面被烟熏得越来越黑，已经看不出来彩绘图案了，这样烧了三个多小时，窑温500多度后彩陶瓶表面的炭黑渐渐褪去，图案又显现了出来，坯体已达到红热状态，炸裂的危险期已过，可以加大柴火快速升温了，盖上窑盖可以减少热量散失，有助于提高窑室温度，然而事与愿违，温度不升反降，加大投柴也不升温，移开盖子马上火势变大，窑温升高，无奈只能开盖烧了。又猛烧一个多小时，测温仪显示830多度以后再加柴窑温也升不上去，直到弹尽粮绝把捡了那么多的松木枝都烧没了也不行，只好结束烧窑。盖上窑盖等待窑炉慢慢冷却，防止降温太快导致坯体开裂，就让彩陶瓶自己温暖又平静地度过一个长夜吧。第二天打开窑盖前的心情非常忐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惊喜还是遗憾。这次还好，取出彩陶瓶仔细检查，没有像上次白陶簋那样烧裂，从烧成的胎体和图案来看温度基本达到了烧制要求。扒出灰烬发现有许多炭块没有充分燃烧，应该是烧到高温时火膛内的氧气量供给不足造成的，也是后期温度上不去的原因，这应该与窑炉结构和加柴过满有关。
将新出窑的彩陶瓶擦去浮灰后，表面尤其是黑彩图案的光泽不是很明显，并不像通常说的那样彩陶瓶的光泽是在烧制前磨光就可以了，这个问题与博物馆工作人员有过交流，有很多展出的彩陶表面也是没有光泽的，排除了展品在修复后喷涂了一层保护液而形成的可能。请教了一些彩陶非遗传承人认为更可能是古人烧后用布或兽皮反复擦蹭的结果。我试着用粗麻布和麂皮反复擦蹭，出现的光泽不太明显，再用比鹅卵石更硬更光滑的玛瑙石进行打磨，终于这件仿做的彩陶瓶呈现出了博物馆里陈列的展品表面那样的光泽。
尖底瓶是仰韶文化特有的一种器型，关于这种尖底瓶的用途也是众说纷纭，其中汲水器的说法为主流，但这种说法有待商榷。如果是又科学又好用的汲水器，那么仰韶文化衰落后应该还是为人们所喜欢的实用汲水器而一直沿用下来，但从考古的实际情况来看，尖底瓶也随之消失了。这种尖底瓶应该是跟仰韶人的祭祀和习俗有关的器物，不为后来人所用而遭到废弃。
其实尖底瓶就是用来酿酒和盛酒的酒器，近年来有研究人员通过对出土尖底瓶内的残留物进行化学成分分析发现了酿酒的痕迹。陶器自从最初发明出来一直到现在都是与酒有着莫大的关系，那比仰韶文化早很多的贾湖文化和彭头山文化中也有鼓腹圜底的陶罐一直用于酿酒和盛酒，为什么在仰韶文化里的酒器底部就变尖了呢？原因应该是酿酒的原料和工艺不一样了，也许用稻米在陶罐里酿的米酒即便有残渣沉淀也较少或较软不太影响口感，而仰韶文化用黍、大麻籽等谷物之类酿的是类似今天的啤酒，会产生较大较硬的残渣沉淀无法食用，喝的时候总有残渣混在酒中影响口感。再从工艺上看细长的尖底瓶与现代啤酒锥形发酵罐的原理一样有利于谷物快速发酵，还有尖底的好处就是可以使发酵后的残渣集中沉淀在尖底部，倒酒的瓶身倾斜或搬运的左右摇晃对尖底部的沉淀影响不大，或者像今天我国西南地区有很多少数民族的咂酒习俗那样，多个人一起用吸管插到瓶里吸酒喝，吸完后加热水后继续饮用，反复几次加水直到没有酒味儿为止。即使残渣泛起变浑，也可以使残渣快速沉淀在底部，比平底和圜底陶罐等待酒液变清的时间更短。尖底瓶使用时是插在底座中或插在地上的土坑里立起来的。尖底瓶双耳其位置偏低的设计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这样的不稳平衡有研究人员做过实验也否定了汲水的用处，其作用更可能是为了在酒喝完后系上绳悬挂起来，口部朝下尖底朝上的倒置便于倒残渣和清洗，晾干时将瓶底的水更快地空干净防止霉变。
尖底瓶是酒器还可以从文字上得到印证，距今三千多年前商朝时期的甲骨文经考古发现是我国目前最早的较为成熟的文字系统，今天我们使用的汉字也是在甲骨文的基础上发展演化来的。甲骨文的酉字是酒的本意，一看就是尖底瓶的象形描绘，用具象的酒器来示意抽象的液态酒。
那么在尖底瓶消失一千多年后，使用文字的人依然把没见过的酒器作为酒字的象形，是否可以认为文字可能早在五千多年前仰韶文化时代就已经开始产生和使用了呢？商代的甲骨文也许更像是后世秦朝的李斯那样进行文字改革，通过汇编和整合各地及以前的文字而成为了统一的成熟文字系统。
彩陶之后的彩绘陶一直到唐朝都是作为随葬品的明器流行的，而作为实用器和礼器的陶瓷其表面装饰以单色素雅为主流。从博物馆按年代展出的陶瓷器陈列可以直观的感觉到从唐代后期彩绘陶消失开始，尤其是北方的辽金元代及其以后的瓷器明显呈现出陶瓷装饰图案遍布器身，并且五颜六色的彩绘日渐发展，仿佛依稀又看到了昔日彩陶的身影。彩陶虽然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但它承载过的文化在后来体现中华文明要素的汉字书写和瓷器绘画里生生不息地延续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