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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藏的meta元素:腾飞的觉悟与意志,传递给玩家/观众的接力棒
meta,直译为后设、元,在现代文本中通常指强调文本虚构性、使观者意识到叙述是虚构的一种手法。meta游戏通常表现为打破次元壁,让角色和玩家直接进行交流的游戏。显然,《Air》里并没有出现明显的meta元素,即角色与玩家/观众并没有直接进行对话,但当我们考察《Air》中的视点变换——即视点从往人转到小空再转到岸边小孩时,我们能够发现一种诱导玩家深入故事,亲历一场自省与拷问,再带着勇气回归现实的过程。
《Air》的结构在美少女游戏中实属于比较奇特的。作为绝对的男主人公、玩家在游戏中化身的国崎往人,竟在游戏的中途就退场了,然后插入了一段千年前的起源,但是这些信息却没有被游戏中的任何角色得知。接着我们看到我们的男主人公化作了一只没有办法干涉游戏内世界的乌鸦,基本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完而不是“玩”完了整部游戏。相信许多玩家和观众在玩完看完之后会有这样的疑问:不能安排让往人和晴子一起努力拯救观铃吗?这样就算无法拯救观铃,最起码往人还是能够以人的形态生存下去,为什么要用乌鸦视角来看游戏呢?
一般来说,正常向的Galgame的结构是:男主人公与女主人公发展关系——男主人公得知女主人公创伤——男主人公收集信息——男主人公解决问题——幸福生活在一起。然而在《Air》的故事中,收集信息和解决问题这两个环节却被刻意阻断了:观铃的病的原因——千年翼人灵魂的轮回,没有被游戏里的人物得知,不知道原因自然无法找到解决之法;可以干涉游戏世界的男主人公往人则被剥夺了传达心意的能力,被转生为只能旁观一切的第三视角乌鸦。这样一来,只有玩家/观众得知了信息,却又失去了向游戏内投射心意的媒介(国崎往人),我们的视点被一下子拉远,从全能的“参与者”一下子变成了无能为力的“旁观者”。《Air》比起同类型催泪向作品让人更感到“堵”的缘故,大概就在于作为玩家/观众的这种“全知无能”感吧。
而且,在进入乌鸦视角之后,伴随而来的是自省与拷问。在air篇的开始,当观铃在路旁询问小空是否跟上来的时候,会有“追上女孩子”与“留在原地”的选项。如果选择了“留在原地”的选项,小空就会回到令人心安的“妈妈”身边,然后游戏将回到标题画面,也就是说不选择和观铃一起走的选项,air篇就无法开始。
这与往人母亲要带走往人时的话形成了对照。往人从小在寺庙里长大,一天母亲突然出现并带着他旅行了一个月。在旅行的末尾,母亲也是这样问着懵懂的幼年往人:
「我要走了。」
………。
「往人要…留在这里吗?」
………。
「还是要…和我一起走?」
「要一起走吗?」
我答应地点了点头。
年少的我,
什么也不懂的我跟着母亲的后面走了。
与小空一样,跟上来的往人,“什么也不懂的”往人,就这样在无言中被卷入这场千年的接力,承受了一份宏大而沉重的使命。
再说回air篇的开始,当玩家选择了“追上女孩子”的选项后,这时的观铃将再一次地询问:
声音:要和我一起走吗?
乌鸦:······
声音:你跟过来就是说要跟着我吧?
乌鸦:······
声音:做好觉悟了吗?
乌鸦:······
声音:那么,我们就一起走吧!
只有当我们阅读完《Air》的故事,才能明白这里的“觉悟”是多么沉重而令人战栗,因为接下来我们将一路陪伴观铃,一窥她平日里的孤独到遇见往人的快乐,将目睹晴子是如何努力去寻回母女情来带给观铃幸福,我们将见证她整个衰弱、痛苦、失忆至死亡的过程。在这里,游戏的文本提醒着我们是否要阅读这个故事,是否做好了接近故事核心的准备,是否放弃逃回到温暖的“妈妈”身边的机会。而随着“做好了觉悟”这句战栗之言,我们将和小空的视点同化,被无言地卷入到故事的奔流之中。这里的反问可谓是为了将玩家拽入故事之中而做出的周到准备。
以小空的视点来看,故事有着一主一副两条线索。主线毫无疑问是观铃与晴子的母女之情,副线则是动画里所省略的小空的飞翔。而这乃是《Air》故事的另一核心所在,我们必须要弄明白小空从最初无法飞翔、恐惧飞翔,到最后终于翱翔于蓝天所承载的意义。
游戏对此明显作了强调:三位女主角都对小空谈及了飞行。小空在学校偶遇了佳乃与美凪,即使在这短暂的相遇时间里,她们的主要对话都是不断地提醒着小空让它学会飞行。
而一直陪伴在身边的观铃更是数次谈到了飞翔的话题,并两次专门来到神社前的空地,身体力行试图教授小空飞行。我们能从这些言行中感受到稍许微妙的意图:
观铃:你不能一直在我身边,等你长大后是要于天空中飞翔的。只有现在可以留在我身边哟,来练习飞翔吧,为了那一天的到来。
······
在这片天空飞翔的那一天总会来的,那个时候,不用管我也没关系的。
······
暑假才刚开始,时间我们还有的是呢。我会努力做作业的,所以呢,小空也要努力飞起来呢。
了解整个剧情之后,我们会发现观铃的话正暗示着她对小空的陪伴只是暂时的,两者将完成各自的“作业”,观铃终将与小空分离(而且之后我们知道将分离两者的是不可逾越的死亡)。那么小空是怎么想的?做好了分别的准备吗?具备了飞翔的勇气吗?或者说,做好了这种“觉悟”吗?
至少在短暂变回人形之前,小空并没有表现出觉悟。它只觉得呆在观铃的肩膀上很安心——“可我并不想翱翔于天空,就算是走着也可以去向任何地方”、“什么都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只要能在这个地方(观铃的肩上)静静地呆着就足够了”。往人许下的愿望是“只想呆在观铃身边,平平安安地度过每一天”,但仅仅这样是不够的,抵达“谁也没有到达过的终点”是需要更高觉悟的。游戏里甚至用了一个小插曲来表达不能沉溺于这种安稳的关系:观铃用吸尘器打扫房间,命令小空离开她身边,可小空还是想粘着她,以致差点被吸入了吸尘器。经此一劫的小空得出结论——“不管多么想要在她身边,总有时候是无法做到的。”
小空的思想与行为很容易让我们想起之前美凪线提及的“沉溺于短暂易逝的幸福”,而我们也知道这种沉溺将会使人停止前进的脚步;而在观铃带领小空练习飞行时,在试图飞翔的瞬间小空回想起了自己作为人的记忆片段,意识到了这样下去自己(往人)将会消失,感到恐惧的小空“连一步也迈不出去”,变得停滞不前。
作为屏幕前的玩家来说,我们自然希望观铃平凡而快乐的生活能够永久持续下去,不希望再迎来观铃病倒往人消失的结局了,因此小空“不希望再回想这些事情”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小空若是不选择努力“追思过往的日子”,而是沉浸在陪伴观铃的满足感中幸福地睡去,就将迎来整个《Air》游戏中最无力、最为嘲讽、最饱含恶意的结局——休息End。不久后一天,小空突然意识到幸福的日子已经结束:
突然间,这一天就这么来了。幸福的每一天,我意识到已经结束了。
我要回去,回到她身边。只要她在的话,只要她在,其他的都不要,我就是幸福的了。
观铃:【不管醒来几次都一样啊,一直都是相同的风景,不管经过多少时间,谁也不会到来的房间】
之后她就一直在哭泣,但是我除了呆在她身边,其他什么事都做不了。
观铃:【睡吧,就算不醒来也没有关系,很快就再也不会给人添麻烦了。对不起,往人,再见了,妈妈······】
到了第二天,她也没有醒过来······醒来也只是呆呆地看着周围的空间,然后再次入睡,如此反复。
我依然除了一直呆在她身边以外,什么事也做不了
然后那个时刻终于来临了,和迄今为止不同,她看样子好像非常的痛苦。她没有隐藏痛苦,只是睁着眼睛。
观铃:【太难受了······但是如果就这样睡着了的话,那么就会结束了吧······】
她闭起了眼睛。
对我来说,什么都做不了。不久后她的呼吸开始平稳了,睡着了。
我就像平时一样静静坐在她身旁,她醒了的话就会抚摸我的吧。
这样想的话就安心了。
下一次黎明的时候,就像平常一样,她醒来的那个黎明,我啄着她的脸颊,她没有醒来,好像她打算再睡一会儿。没有办法,我等待着。
抬头望去,那里是被围成了四角的天空,空中有着耀眼的阳光,阳光之下她和我散着步,一直,无论什么时候,现在只是······短暂的休息罢了。
这个结局里,通过三个“什么也做不了”把这种无力感表达得淋漓极致,嘲讽着本应在游戏里无所不能的galgame玩家。不仅如此,我们还能感受到脚本家麻枝准倾注的满腔恶意:游戏世界外的玩家明明知道观铃再也不会醒来了,游戏内的小空却运用起了“精神胜利法”,面对着观铃的尸体表现得十分安心,甚至还幻想起下一次散步,把虚幻当作现实,并把眼前惨烈的现实视为幻想间隔的休息。如果我们考虑选择这个选项的玩家的视点,就能读出这个结局强烈的讽刺与批判意味:对于忘记自身职责、因现实残酷而沉溺于美少女或是各种幻想之人,终将在真正迎来惨痛现实时被彻底击垮;同时,这个结局还提醒着读档重开的玩家:《Air》并不仅仅是一款满足玩家数据库消费欲望的游戏,玩家在屏幕外希望长久陪伴观铃的愿望遭到严酷的拒绝。游戏本身则呈现出这样的意志:想要正确地走向故事的结局,抵达“终点”,必须要抛下舒适的幻想,做好迎接一切、承受一切的“觉悟”。
那么这种“觉悟”具体是指什么呢?晴子和小空的行动作出了表率。之前晴子压抑自己的感情,沉迷酒精之中颓废了数年。她的考虑是:如果和观铃产生了感情而被带走了,“只有惨兮兮过回原来的日子,连守护自己的生活都不可能了”——即晴子恐惧着失去观铃后的日子,害怕无法独自生活下去。这时候的晴子还没做好准备,只能依赖酒精逃避。在受到往人的诘问之后,晴子又自问:“在这种恐惧中我究竟度过了多少时光呢,这种生活能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而随着“我已不想再胆怯下去了”这一肺腑之言,晴子不再恐惧于失去而是下定了决心,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获得抚养权。这时的晴子终于鼓起了勇气迈出了新生活的第一步,而在橘家门口跪了十天的行为也确证了她有着足够强烈的决心与意愿。我们将其行为视作初步的觉悟。
对于小空来说,它也在产生初步的觉悟之后短暂变回了人形。小空以第三者的旁观视角,早早意识到即将发生往人消失、观铃病倒的结局:
我预感到了那两人的命运,感到稍许的悲哀······我想他们两人就是向着那天空一直前进着。我们知道现在要开始面临的悲哀,却无法躲避,只有等待着······两人开始向着某地前进,虽然不知道某地在何处,但两个人竭尽全力地向那里前进着,但结果还是到达不了。
然而它失去了身体与记忆,失去了传达心意的渠道,只能眼睁睁看着观铃不断衰弱。游戏里,在往人消失几天后,当观铃续上的生命力也要用尽时,乌鸦竭尽全力衔着人偶舞动,使衰弱至极的观铃笑了出来。小空终于明白了自己应该传达的事情,随着“我已不再迷茫”的坚定心意,小空一时恢复了人形,并将“前行到达终点”的意志传达给了观铃。
晴子不再恐惧、迈出了新生活的第一步,小空不再迷茫、直面那即将来到的“终点”。我们把这样直面未来的勇气视作初步的觉悟。之所以是初步的,是因为在可期待的未来中他们最重要的人——观铃仍旧陪伴在身边。而在陪伴着观铃走向终点直到离世的过程中,随着人物所处环境的愈加残酷,人物也将展现出更高层的觉悟。
在夏日祭那天的神社里,晴子与观铃奋力地去拿之前丢掉的恐龙,游戏里是这样描述这段场面的(配图则是动画的):
“向什么都没有的眼前伸出手去”就预示着她们如此努力却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局。尽管晴子对此早有预感(她显然把往人说过的话放在心上了),却仍然“拼命把手往前伸去”。这便显示出晴子的信念了:即使对未来的预估是一片空无——观铃死去、自己孤独一人,即使这样也要毫不畏惧、拼尽全力地抓住眼前幸福。
而在观铃离世后,橘敬介担心晴子是否“真正活着”,晴子说自己在幼儿园工作并答道:“想教给孩子们很多东西,把自己在这短暂的时光中所学到的传达给他们,我就是这样活着的。”接着,她又对小空袒露心声:“尽管我也花了很长时间,但我终于踏出了这一步,后边就会有很长很长的路,我会一直走下去的,一直追赶云彩。”这便是晴子的觉悟:接受预估成为了的现实。面对已然痛失爱女、不得不独自一人生存下去的残酷处境,她会继承观铃的坚强,乐观的生活下去,并把追求幸福的道路授予孩子们。
与此对应的,小空的觉悟是什么呢,它的飞翔象征了什么?要解答就必须要注意到游戏的一个细节,air篇的刚开始,小空曾看着沙滩上的男孩女孩迈步向前,感到翅膀在颤抖:
两个小小的身影沿着那条遥远得看不到尽头的道路,面对前面的事物毫不畏惧般走着,那个一定是我没有的东西,我感到翅膀在颤抖。
小空为什么会感到战栗?“没有的东西”又是指什么呢?我们再来看小空飞翔前的内心活动:
她已经不在大地上,而是在那片天空的彼岸。永无终结的世界,回到无限中的那位少女。我将踏上旅程······为了迎接新的开始,或许会是无尽的旅程。天空是无边无际的,我一直畏惧着的天空,尽管现在也很恐惧,但我想我是可以飞翔的,追逐着她那一天的背影······
我们要注意这一场景中的对比:渺小的乌鸦与“永无终结的世界”、“无尽的旅程”的对比,联系到其他场景里出现的人与翼人、人与时间、小孩子与无边海岸线的对比,我们就能理解《Air》的这些场景究竟为何令人动容:它描绘了人类永恒的境遇——人逐渐意识到一种远比他伟大的东西(时间、命运、或是世界之类的),在经历恐惧、挣扎、抉择后最终勇敢地面对它。这些就是人类的觉悟。
小空向我们展示了例子:在对旅程感到恐惧的同时怀抱勇气,面对着一望无际的天空开始了“无尽的旅程”,这与结尾孩子们想去确认无比遥远的“海岸线另一边”的意志是相同的。小空在经历了《Air》的故事之后终于成长了,现在的它正处于孩子们开头所处的位置上,持有着之前所“没有的东西”——也就是最终使它飞起来的“觉悟”:即使察觉到个体在不见尽头的天与海面前渺如尘埃,即使知晓未来的道路充斥着不知尽头的苦难,在意识到这一切之后仍选择以崭新的、坚强勇毅的姿态竭尽全力去前进。这种无畏到近乎荒谬的勇气对于习惯“蹲在肩头”索求庇护、沉浸于虚幻舒适者来说是太过于“战栗”了,然而对于成长了的小空来说,持有这种勇气只是飞翔于无尽天空的第一步,接下来才是更为艰难的旅程。
得出这样的结论,就涉及到对结局的理解了。如岸边孩子出现的意义、诅咒是否解除等,游戏或动画里并没有给出明确解释,而是留下开放性的结尾。一些观众把结尾的孩子理解成柳也、往人与神奈或是观铃的转世,也有人认为仅仅是希望与新生的象征。而大多数观众比较认同诅咒已经解除,痛苦的轮回已然停止——因为似乎只有这样理解,观铃的努力才不会显得白费,结局才不会被悲哀淹没,而是看上去更偏向于一个带有遗憾的Good End。
然而尽管《Air》是京都key改三作中最富神话气息的,但其剧情与核心却是三作中最为现实、最为决绝的:即使发生了时空逆转的大法术影响却有限、沉溺美好幻想的倾向被强烈批判。考察到作品的这种氛围性,我并不倾向将岸边孩子理解成任何人的转世,因为《Air》描述了人在其极限下的觉悟与行动,转世则破坏了人类作为个体“只有一次生命”的极限;同理,我认为诅咒轻易地解除也只是一种对结局过于乐观的美好期盼,因为小空才刚刚启程,“没有边际”、“无尽”等形容词就体现出寻找神奈的旅途是何等的艰难了。
而我的理解是:结局不是“诅咒已除、接下来就是幸福生活了”的这种万事大吉的“完成时”,而应当是“进行时”的——诅咒能否去除、新的生活能否幸福是留给小空与孩子们去努力、去创造的。“迎接我们崭新的开始”一语并非是让不可捉摸的命运保证幸福必将到来,而是来源个体的自我保证:只要生命还在延续,勇敢追求幸福的道路就永远不会断绝。因此,无论面前是什么样的未来,无论接下来将经历幸福还是苦难、分离还是相聚,小空和孩子们都会抱有这种觉悟前进,将一切都全盘接受。
如果是麻枝准“善良”的一面,他就会明写小空抵达了无尽旅程的终点,成功向神奈传达到了幸福的回忆并解除诅咒,甚至还能让往人和观铃转世在一起,就如同他笔下其他好结局一样发生了奇迹——如《Angel Beats》的“六十亿分之一的概率”、《Clannad》的“跨越了名为世界的距离我们才得以相见”。然而《Air》的气质却与《智代after》更类似,更多体现了麻枝准“残念”的一面,描写的是奇迹的失败与如何在这种残酷环境下开始新生活。尽管初期麻枝准文笔青涩、描写粗糙,我们仍能从整个故事的框架和走向中知晓,他对这部作品倾泻了不顾一切也要追求幸福的执念,如同融化的金属般炽热至极。
我们再试图解读结尾孩子出现的意义。我们考察往人、小空、孩子的视点:往人积极参与到故事之中,却只获得了故事的表层认识;小空的对故事影响较小,但对故事有较深认知(如往人视角里没展现的人物心理、伏笔等信息);小孩则对故事完全没有影响,但其最后的话语仿佛是知晓了前因后果的总结,完全俯瞰了整个故事。如果我们划分游戏内部世界与现实外部世界,这三者视点的变化完全就是玩家由内至外的体验的变化,过程中玩家经历了从第一视角的角色扮演,到第三视角的旁观,再到最后上帝视角的总结。那我们就可以这样理解:这个拥有玩家视点、记忆的孩子正象征着观看完《Air》故事的玩家本身,身边的女孩则是自己身边重要、需要守护的存在。当孩子向我们显露出觉悟时,玩家本身也会感同身受般有了手持接力棒继续前行的继承感。
而京都动画也意识到这些视点的变化与其效果,并在动画中作出了一些匠心独具的原创内容。第一话的结尾往人有这么一句原创台词:“对于我来说,那是一个如繁星眨眼般短暂,又如无尽岁月般漫长的夏天的开始。”我们会意识到这句话的奇异之处——口吻仿佛是历经了整个故事后的总结。确实,只有当我们二周目回顾时,才能理解这句话是如何精准而诗意地概括了整个故事,这里的视点是专门为观众从高处俯视整个故事所设计的。
另一段原创场景是OVA天地篇的结尾。神奈梦到自己改变了模样,穿着奇怪的衣装,有母亲和善良的人们陪在身边感到十分幸福。
这里并没有出现具体的人物,只有几株摇曳的向日葵的画面。如果我们联系到观铃的故事,并注意到神尾家种植的向日葵以及只出现在op里手持向日葵的观铃,我们不禁会想象神奈做的是一个“不可能”的梦——梦到了千年之后的观铃,终于在众多善良人们的努力下获得了幸福。
紧接的画面是,神奈思母心切而练起了抛手包,远处的人们则为祈祷幸福围绕篝火尽情地舞蹈。这样的乐景却会使观众黯然神伤:因为此时我们已经观看完《Air》的故事了,知晓神奈与母亲团聚的祈愿绝不会实现——这种简单的幸福却因为人类的相互憎恶、相互残杀而被延宕了整整一千年。
而OVA里原创的兔子则与小空有着相似的功能:作为一个不影响故事的旁观者插入,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观众们的视点。在这个场景里,剧中人对命运的不自知与上帝视角的对比使得观众心生悲悯之感。我们会强烈希望能为剧中人做些什么,强烈地希望(用游戏和动画里的话来说就是)能把“心意”传达给神奈、观铃她们,却因次元壁的隔绝和剧情故意的设置而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向命定的结局。
那么在看完《Air》之后,我们难道只能呆呆望着主人公们、任由这种“无能为力感”侵染我们吗?并非如此,观铃和神奈已然给予了我们信息,尽管次元相隔,我们是有办法回应她们的“心意”的。在这之前,我们先需要探讨观铃/神奈受难的意义。
我们要意识到,剧中其他人是无法知晓观铃完成了怎样伟大的壮举的。对于往人和晴子来说,观铃只是罹患不明病症而早逝的孩子,而观铃这个个体也只是不幸被翼人灵魂抽中的牺牲品。对于观铃本人来说,她所受的苦难正如现实中的苦难一般毫无道理、毫无意义。
然而,即使知晓身处无意义的、残酷的永劫轮回中,观铃仍用微笑肯定了自身的存在。在最后的场景里,她的微笑向我们宣告了这样的结论:纵使命运给予了我们最残酷的日子,但我努力地抗争过,我的灵魂始终纯洁而善良,因此,我断定我是幸福的。“我是幸福的”,观铃如此总结她的一生,这神圣到令人颤栗的回答乃是回荡在《Air》故事尾声的最强音——它高踞一切意图击垮她的荒谬与苦难之上,通过肯定一切的方式使神奈的灵魂千年来第一次超越了痛苦而终的命运。在这个意义上,即使结尾神奈尚未得救,观铃的回答也真真正正拯救了故事的结局。
我们还可以借基督的形象来理解观铃/神奈的形象:他们都身具人和神的属性;都是作为无垢灵魂却因地上的纷争而死去(神奈);都提前预知到了死亡的到来,并有过动摇的时刻,但在接受之后都忍受住了极大的痛苦才死去;就连观铃最后的“抵达终点”一语,也与基督在十字架上最后的“It is finished.(成了)”是如此相似。观铃仿修女服样式的校服、十字架状的领针、神奈受难时十字构图的CG,甚至有日本网友推测观铃迎风舒展手臂的动作暗示了十字架与她的受难,这一切包含了诸多基督教元素。
基督受难的意义在于,他的信徒们以基督的言行作为榜样,从而获得了前行的勇气与力量。所以他们宣扬基督的血是为世人而流的,以此号召所有了解了基督事例的人们自愿跟随他。而观铃也以她对痛苦超越常人的忍耐、对幸福最为炽烈的追求与大海般包容一切的坚强,为身边的人树立起了榜样,晴子与小空便是被其所影响者。如果说观铃的受难存在意义,也只能是对于观看了这一悲剧的观者而言的——除了晴子和小空外,还有坐在屏幕前的观众们。由于次元的阻隔,《Air》中的角色于我们而言,只是由脚本与设定所构成的虚拟的人偶罢了,他们不可能超脱媒介的限制强行向观众施以影响。这些人偶们努力地为我们上演了《Air》这场出色的人偶戏,我们也最终知晓了整款游戏/动画背后“驱动着人偶动起来”的意志——那就是如往人母亲所说的,为观者带去“幸福”与“祝福”。
对于晴子与小空来说,这段与观铃一起生活过的回忆便是观铃给予的祝福,晴子与小空的觉悟与行动正是对此作出的回应。在最后的场景里,观铃微笑着向孩子们挥手告别,我们也应当将其视作观铃对于观众们的祝福,这与神奈对兔子们的祝福是相同的。这祝福就是神奈以“星之记忆传承者”的身份命令柳也与里叶的,也就象征着这个变化无端却又充满慈爱的世界对我们渺小生灵所作下的、那句只能由命令式所表达的密语:“人啊,幸福地活下去!”
游戏里晴子曾开玩笑道:“交给我的接力棒(指陪伴观铃的任务),难道一定要把它再交给谁吗?我难道不是最后一棒的跑者吗?”同样的,我们也能发现这样一种接力:承载着“祝福”的接力棒,从千年之前便开始其使命的传承,从神奈传向柳也与里叶,传向其子代,传向往人的母亲,传向国崎往人,传向神尾观铃,传向神尾晴子,传向小空,传向岸边孩子,最后传递到屏幕外的我们的手中。
对于拥有自由意志的我们来说,如何处置接力棒也由我们决定:我们自然可以忘记《Air》的故事,将这接力棒丢弃,选择继续沉浸溺死于各种虚幻之中。然而这就意味着小空忘却了飞翔,观铃的心意没有被传达到,她所受的苦难毫无意义,痛苦的轮回仍旧继续,神奈的灵魂将永远囚禁于故事之内无法解脱。如果我们选择了更艰难、更为“向上”,甚至是“没有尽头”的道路,那么观铃的祝福就将一直陪伴我们,我们只有效仿小空与孩子们的觉悟,在自己的世界——更为现实、更为残酷的三次元里充满勇气地追求幸福,才能回应这来自次元另一端的祝福,神奈的灵魂才能因幸福的传达而真正获得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