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说起来日语,许多人都会有一种感觉:
发音简单,拼读规则。
这的确是日语的特色。一些词典上,还会给出词汇的古文形式,例如“さいわい”的古形是“さきはひ”,“远位”的古形是“ゑんゐ”等等。
但即使古典的“文语”演化成了如今的“口语”,发音和拼写的变化也并不太大。平安时代京都日本语的声调,虽然主要存留在今日的京坂方言中,但现代东京共通语的声调依然能与之对应。我们观察一下大概同时期类似的语言罢:唐朝汉语与现代汉语、古英语与现代英语、十世纪的藏语与现代藏语——这些语言都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甚至看看明朝的韩语与现代的韩语,元朝的蒙古语与现在的蒙古语,虽说变化的时间更短了些,但变化却也极大。而日本虽然经历了武家的崛起、战国的混乱、幕末的剧烈动荡,但日语和上述那些语言比起来,变化却不大。它真的是一个异类。
既然变化不大,不妨比较一下上古日语中的汉字音,和基本同时期的中古汉语读音。我们大多清楚日语中的汉字音乃承袭隋唐时代汉语而来,且主要分三种:
早期的吴音。
遣唐使学来的汉音。
宋朝以降传来的唐音。
但是比较日语的音读词和现代汉语、中古汉语,我们也能发现:即使处于同一时代,若是比较中古汉语和上古日语的发音,两者也有许多不同。一般许多人会归咎于日本语读音自身的变化,例如“は行转呼”(は行假名读音由p变成f再变成h)、“复合母音长母音化”(あう变为おう)、wi和we变成i和e等等。然而这些真的能解释全部吗?比如为什么“马”的吴音会是“め”(马寮めりょう、骏马しゅんめ),为什么“气”的吴音会是“け”(气色けしき,气配けはい)?还有一些固有词中的不规则现象。月,读作つき,但“月读”一词则是“つくよみ”。这难道仅仅只是因为日语音节简单吗?或者说,另有玄机?
许多证据表明,日本语在上古时期,比如《万叶集》、《古事记》等文献出现之前,曾发生过一些剧烈的变化。甚至,这些变化不止一段,也未必在同一时期内完成。而这些变化,使日语中的汉字读音与中古汉语读音更不一致;并且在构词上也带来一些“不规则”现象。理解这些变化,有助于我们更深刻的理解日本语语法,也对背诵单词大有裨益。
一:上代假名与消失的i
来看以下一些词:
风 かぜ 风车 かざぐるま 风间 かざま
月 つき 月读 つくよみ 月夜 つくよ (此词略古)
天 あめ 天照 あまてら 天草 あまくさ
酒 さけ 酒井 さかゐ(今作さかい) 酒蒸し さかむし
木 き 木の叶 このは 木立ち こだち
目 め 睫毛 まつげ 目盖/睑 まぶた
火 ひ 炎 ほのほ(今作ほのお) 火影 ほかげ
影 かげ 镜 かがみ 鉴みる かんがみる
神 かみ 神无月 かむなづき 神风 かむかぜ
(亦有かみなづき かみかぜ等读法,但从文献例文来看,かむ的读法都更古老,万叶集都是かむ)
发现了什么吗?
组词中,以-a、-u或是-o结尾的词,单列出来,或者放在组词的末尾,其结尾会变成-i或者-e。而日本学者一般称组词形式为“被覆形”,而单列形式或者末尾形式为“露出形”。
这,又是为什么呢?
在回答之前,我需要先介绍一些概念。
在万叶假名中,存在一种今已不存的用法:“上代特殊假名遣”。它指的是,对于i段、e段和o段的部分假名,存在甲、乙两种不同的两组汉字拼写,而他们之间没有混淆:
现在学界一般认为,甲类和乙类反映了当时日本语两组不同的发音,进而根据甲类和乙类用字与中古汉语的比较,推定了以下发音:
i1,即i段甲类发/i/,大概同现代日语的い段音;
i2,即i段乙类发/ɨ/,有一点类似现代汉语shi、zhi、chi的i,以及俄语ы;
e1,即e段甲类发/je/,大概同现代日语イェ,有一点类似现代汉语ye;
e2,即e段乙类发/e/,大概同现代日语的え段音;
o1,即o段甲类发/o/,大概同现代日语的お段音;
o2,即o段乙类发/ə/,大概同英语about的a。
其中,需要注意的是,i2主要来自更早时期元音的融合。日琉祖语,又称原始日本语,是现代日本语和琉球语的最早共同祖先。目前一般推定日琉祖语有六个元音:/a/ /i/ /u/ /e/ /o/ /ə/。
下面,我们以*表示假定存在,但没有直接证据的构拟形式。
其中,*ui和*oi融合成上古日语的i2,即i段乙类;
*ai和大部分*əi 则融合成上古日语的e2,即e段乙类。
今天日语一些不正式的表达方式里,可以看到有点类似的变化,例如“わるい”变成“わりい”,“すごい”变成“すげえ”,或者“うるさい”变成“うるせえ”。
考察《古事纪》《日本书纪》《万叶集》中的万叶假名,可以发现,上述所举的那些以-i或者-e结尾的假名,都是乙类。所以我们就明白,“被覆形”和“露出形”的区别在于,“露出形”比“被覆形”多一个结尾的-i。而这个-i的作用,大概是构成名词的小品词之类。而后来日语发生了元音融合,这个-i就看不出来了。
另外,某种程度上,这个-i的语法作用,相对词本身是独立的。一些上古日语时代的日语方言保留了珍贵证据,如真上代东国语(true Eastern Old Japanese)和上代远江-骏河日本語(Töpo-Suruga Old Japanese),这些证据留在《万叶集》等作品的“东歌”等等章节中。而这些方言中,*ui *oi *əi *ai中的i全部消失了。
一些和日语有接触的语言保留了这些早期的借词。例如阿伊努语,“箸”读“pasuy”,对比日语はし;“神”读“kamuy”,对比日语かみ。结合上面的例子,我们大概可以断定,原始日语的“神”读/kamui/或者是/kamuj/这样的音。
特别需要注意的是,日琉祖语并不是现代日语这样的音拍(mora)语言。考虑到早期和歌有时不遵循五音节-七音节的格式,上古日语也未必是。所以这里并不用假名来书写原始日语,因为用了假名,就默认它是音拍语言;
而这个-i也未必是现代日语い这样的音,更可能是一个不成音节的i,这里拼写作y。用国际音标大概可以写作/j/,发音大概现代汉语ei中的i,现代英语say中的y,俄语的й,等等。
类似这样的,还有很多很多。当然,不一定以-i或是-e结尾的就一定是融合而成。例如“雪”ゆき,这个き是ki1,即ki甲类,在上古也是ki。但如果以-i2(i段乙类)或者-e2结尾,基本上就可以推定是母音(日语称元音为母音,辅音为子音)融合的结果了。
另外,这个-i在现代日语里也有一处残留:或(ある)いは。历史假名遣里,这个い就是い,而不是ひ或者ゐ。可以将之对比连体形的とある,和露出形-被覆形的区别相当近似。原本不成音节的-i,逃过了母音融合,进入到现代日语的音拍体系,就拉长变成い了。
回溯我们之前举的例子,用写在//中表示国际音标,就可以得到下面的推定形式。考虑到原始日语的发音极其简单,其拼音也和国际音标高度一致,因此对原始日语,就不区分拼音和国际音标了:
汉字 现代日语 上古日语 原始日语露出形 原始日语被覆形 现代日语罗马音
风 かぜ */ka-nze/ *kansa-y *kansa kaze
月 つき */tukɨ/ *tuko-y *tuko tsuki
天 あめ */ame/ *ama-y *ama ame
酒 さけ */sake/ *saka-y *saka sake
木 き */kɨ/ *ko-y *ko ki
目 め */me/ *ma-y *ma me
火 ひ */pɨ/ *po-y *po hi
影 かげ */ka-ŋge/ *kanka-y *kanka kage
神 かみ */kamɨ/ *kamu-y *kamu kami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细心的人可能观察到:
为什么原始日语居然没有浊音呢?
为什么上古日语的浊音前面都加了鼻音呢?
日语固有词里,浊音很少出现在词首。这和这些例子有关系吗?
为什么“月”是tukoy,而不是tuku呢?被覆形明明都是つく呀?
为什么“炎”是ほのほ(现代作ほのお),不是ほのひ呢?
这些,就要在下一篇文章里细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