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一瞥
直到现在，她仍旧记着初见时的惊鸿一瞥。
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地洒落，将天地都染成了白色。可这样的美景，她却已无心欣赏。
冷，除了冷，没有其他感受，全身仿若置身冰窖，冷气细细密密爬到了心脏，她忽的释然一笑，耳边却传来一声轻笑，随后是低沉的一句：“将死之人的笑容可不该是这样，带她回去吧。”
她用尽力气睁开双眼，却只看到一个背影。
漫天飞扬的雪花为那人做了映衬，一袭白衣，手执一把纸伞，伞上，是一朵盛开的红梅。
她自认见过不少才子佳人，此刻却只觉着那些个所谓的才子佳人竟抵不上眼前这人一个背影。
不知这人该是个怎样的丰神俊朗人物？她只想着这么一句，便不省人事。
再睁眼时，只觉全身都是麻木的，无法动弹。她眨了眨眼睛，动了动手指，便强撑着起身。
此时，门“吱呀”一身开了，她忽的一愣，便直直看向门口。
“你醒了。快些躺下，你这身子寒气还未散透，我可不想再多服侍你几日。”只见一个大约十六七，身着白衣的少女门而入，声音冷冷淡淡的，有些不悦。
“多谢。”她依言躺下，开口道谢。大约是许久未曾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你该谢的不是我，救你命的是公子，我不过......照顾你几日罢了。”声音依旧冷冷淡淡的，却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失落。
“姑娘照顾我这几日，应当道谢。至于救慕言的恩公，自是要在伤好之后，当面言谢的。”她垂了垂眼眸，出言解释。
“什么姑娘的，我叫景行，你叫慕言？是个好名字，挺适合你。”景行笑了笑，继续说道：“看你不过与我一般年纪，这说话文绉绉的，倒像那酸秀才。”话毕，抿唇轻笑。
她脸上一红，“姑娘......不，景行你教训的是。”
“你这人，怎么......罢了罢了，你好好休养，待能走动，便与我去见公子吧。”景行揉了揉眉心，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随着“吱呀”一声门合上的声响，她合上眼，公子......么，那人，确实当得起“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名号。
待伤势大好，已是七日之后。
景行今日仍旧一袭白衣，她也换上了一套衣袍，也是白色。她微微蹙了蹙眉，“公子喜白衣，是以府中只有白衣。”景行见她蹙眉，出言解释。
一路上所见皆是女子，衣着皆是白色棉袍，细看衣襟上的图案却各不相同，倒也算是百般争艳。她微微侧头，景行衣襟上的图案，是一支红梅。她忽的想起那日那人纸伞上，也是红梅的图样，心脏，莫名刺痛。
景行见她忽的沉默，以为她是紧张，便笑着安慰道:“你这么紧张干嘛，瞧这样子，倒像是去幽会情郎。”本以为会得到一番文绉绉的反驳，却只见她头更低，耳尖微微泛红。
景行心里咯噔一下，刚想说些什么，却只见到一扇木门，微微叹口气，“到了。”
她抬起头，见到眼前这古色古香的木门，鼻尖尽是药香。
“进去吧，别让公子久等了。”景行淡淡开口，她点点头，不自觉的放轻脚步，小心翼翼的推开木门，生怕惊扰什么似的。身后，是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这番见面，算是初见，那时不过一个背影。此番，才见着这人的面容。
剑眉似峰，薄唇微抿，一双微醺的桃花眼，身着白衣，外罩狐裘，半搭着手倚在雕木椅上，分明是纨绔子弟的做派，却被眼前这人生生作出几分冷清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来。
“你醒了？伤势已经大好？”薄唇微启，声音低沉。
“有劳恩公挂念，慕言伤势已无大碍。”她微微颔首，抱拳答谢。
“慕？这个姓，不多见。看来姑娘的身份不简单。”他眼眸微微一暗，手指敲击着桌面。
她垂下眼眸，双拳不由得握紧。面上仍旧是是一派平静。
“也罢，我既救了你，便不该过问什么。”他停止敲击桌面，“既是十一月相遇，便唤你十一吧。”
“这院子里的女子，皆是杀手。十一，你的选择？”他眼睑微阖，漫不经心地发问。
“十一已经无处可去，选择，早就没有了。”她苦涩一笑，松开双拳。
“选择......么，这乱世之中，又有谁，能真正选择呢？”他微微叹息，而后，微微扶额，一脸懊恼，“却是我失礼了，还未自报家门，温珏，王玉珏。你和她们一般，唤我公子即可。”
“是，公子。”她单膝跪地，低头垂眸，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搭在膝上。那是臣服的姿态。
“下去吧。”他睁开眼，眼里，沉寂得如同一潭死水。只是，这样的眼神，她未曾得见。
她起身，默默退出屋子，关门的那一瞬，她看向里面。他合上双眼，仍旧半搭着手倚在雕木椅上，那一瞬间，她忽的发现，这个人，离她如此遥不可及，宛若九天之上的神袛。
成为杀手，她未曾后悔。她愿意成为那个人的剑，哪怕，会伤害他人。
从此，世上再无慕家长女，唯有杀手，慕十一。
杀手的生活是枯燥的，每天都是重复的训练，只不过，从前她学习的是如何振兴家族，如何成为无可挑剔的慕家长女，如今，确是学习如何杀人罢了。
-----------------五年后---------------------------
训练结束，她接到了第一个任务。
温梓。她看着这个名字，忽的有些恍惚，姓温？
她蛰伏在树上，今夜，温梓会从这里经过。她看了看暗黑的天幕，稀疏几颗夜星，已是深秋，周围雾气弥漫。是个杀人的好时节。她苦涩一笑。
有声音！她睁开双眼，远处，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一个马夫，不会武功，马车里，应当不止一人。大概有保护的人在，但人数不多。至多二人。她一手握紧身后的剑，一手握住腰间的匕首。
一阵夜风吹过，树叶飒飒作响，匕首刺入心脏，马夫已没了声息。布帘微动，人影闪现，她握剑抵挡，顷刻间，已过了不下十招。
待蒙面女子退后，她快速扫视四周，没有埋伏，看来，只有一人。她在心里舒了口气，但，这也说明对方的自信。眼前这人，不可小觑，虽说刚才交手发现这人对刀剑可以说是并不十分精通，但也许对方擅长的是用毒也不一定，杀手杀人的手法有千百种，要警惕才是。
果然，那蒙面女子退后，左手洒出一团粉末，她快速后退，同时敛息屏气。本以为那人会乘机攻击，却不见她动作。她一时松懈，忘了屏气，却发现这不是剧毒，不过是平常毒药，对她这幅浸泡过百中剧毒练成的身躯来说，完全不成气候。
虽心中疑惑，但她乘机奔向那蒙面女子，既然此人并不精通刀剑，那么，就必须抓住时机。
那人显然一怔，随后提剑格挡，但终究是十分吃力。她步步杀机，下手没有丝毫犹豫。
直到温热的鲜血洒在脸上，那女子手中的剑“铛”地一声落地，却听得一声熟悉的“慕......言”，她猛地睁大双眼，扯下那人脸上的面纱。
“景......行”她颤抖着开口，松开握剑的手，扶着景行，“我.....我不知道......”她双手不断颤抖，眼中，已有泪珠。
“这......不是......你的错，不要......不要自......自责，这是......是我自己的命，与你......无关，”景行口中不断涌出血沫，声音却仍旧是初见时的清冷，“不要......不要......像我一样......一样......”爱上他，话未言尽，景行的双手已经垂下，唯有那双眼睛，仍旧看着她，或许，是她身后的人。
剑锋划破了脖颈，血珠冒出，“公......子”她苦涩开口，扶着景行的双手不由得收紧。
“蛰伏在树上，敛去气息;刚开始交手，未曾使出全力，保留实力；交手后判断对方实力，猜测正确；下手不曾犹豫，杀机毕露。”顿了顿，他又开口，“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领悟的不够透彻，已初次来说，算是几年来最好的一个。”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却比寒露更加寒冷。
“十一，谨记......公子教诲。”她放下景行还未冷却的身躯，向他半跪，低首垂眸。
“不错，没有向我动手，很聪明。等你筹集了反叛，不，报仇的筹码，可以选择，为她报仇。”他俯下身子，在她耳边低语，“我等着。”
“回去吧。”他冷冷开口。她微微颔首，几个闪身离开，她终是未曾忍住，回首望了一眼，却见他俯下身子，单手合上了景行的双眼，薄唇亲启，微不可闻。
那一刻，恨意已被铺天盖地的妒忌淹没。
这一眼，终究成为她悲剧的开始。又或许，是早已开始。
而后，便是她费尽心思求得那人回眸一眼，却终究，求而不得。
自此之后，江湖中人皆闻得温珏公子麾下有个杀手慕十一，自出道便无失手。又听闻此人杀人从不带遮掩之物，对自己身手自信得很。不过，此人确实有自信的资本，毕竟，从未失手。
“要说这几日城中的大事，莫属这杀手慕十一杀了江湖排行第十位的杀手，桃夭了。”茶肆中，一虎背熊腰的大汉正口沫横飞，与对坐的瘦挑个子，尖嘴猴腮侃谈。
“哦？怎么说？”瘦挑个子果然被激起了兴趣，眼光亮起。
“咳，带我润个嗓子再与你说也不迟。”那大汉果然停下，茶肆中一时低声咒骂者不停。
“咳，这慕十一是谁的剑？那是冠绝天下的温珏温公子啊，要说这温公子，却也是个怪人，麾下美人个个跟仙女似的，江湖上仰慕之人也是多如牛毛。可人家偏偏不食人间烟火，这桃夭，也算是栽在情字上头。”那大汉唏嘘一声，言语间颇是可惜。
“唉，真是可叹可叹，这桃夭，我也算是有缘见过，那样貌，啧啧，说不得说不得。”那瘦挑个子喝了口茶，唏嘘一番。
“二位，这江湖上的事，还是少在人前议论的好，小心隔墙有耳，被人听了去就不好了。”声音清脆，似潺潺流水。
只见一女子，一袭白衣，三千青丝只用一根红绳系住，细看面容，柳眼眉梢，杏目含水，红唇微微勾起，小小梨涡微显。只一眼，却教人看得移不开眼。
那虎背大汉瞪大双眼，正想反驳，却被瘦挑高个一挥手拦下，“姑娘教训的是，是我们逾越了。”双手抱拳，神情间尽是恭敬。
那女子打量了那人一番，笑着离去。
待那女子走远，那虎背大汉方发问，“这女子系谁？怎的这般傲慢？我们二人在江湖上好歹也算是名人，她却这般无礼。”
那瘦挑高个却不言语，只在桌上沾水写了“十一”二字，那虎背大汉一惊，冷汗蹭蹭。
“放心，她没有恶意，她既然出言提醒，也不过是警告罢了，也就是下不为例。”瘦挑高个抹去水渍，放下银两，走出茶肆。
与此同时，茶肆飞檐上一抹身影也消失不见。
桃夭的确是她所杀，不过却不是因为她喜欢公子，而是，她借着杀公子来见自己。只因自己当初救她一命，来还情罢了。
她闭眼，又想起桃夭死前那一眼，满是不甘，无声的问着她，为什么？
为什么？她捂住眼睛，躺在屋檐上，没有为什么，不过是遵从本心，不过是，因着她是他的剑，本该，替他斩断一切阻碍。这才是，一把合格的武器，合格的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桃夭就是扑火的飞蛾，纵然知道前方是深渊，也决绝纵身而下。可她，终究无法回应这份感情。她忽然想起多年前，她救桃夭时，那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却用不容抗拒的声音承诺，“你今日不杀我，我日后，定会寻你。桃夭一无所有，唯有以身相许，报救命之恩。”彼时，她乔装成男子模样，也这样，毁了桃夭。
桃夭见到她时，杏目中满是惊讶，却仍旧守着那份承诺。
决绝，终究是灼伤了自己。
她伸出右手，摩挲着脸颊，仿佛还能感受到鲜血的热意，耳边，忽的响起桃夭那一声微不可闻的:“借你的情，终是还了。”她手指轻颤，缓缓睁开双眼。泪珠轻颤，坠入发间。
可同是杀手，何来还情一说？
杀手，本应无心。有了心，就会死。
她眨了眨眼，看这漫天飞舞的雪花，听说，人在死之前，会回忆自己的一生，果然是真的。鲜血不停的流淌，鼻尖尽是血腥的味道，她微微蹙了蹙眉，想要挪动到一旁，却一丝力气也使不出，啊，这鲜血是她自己的，无论如何挪动，都无法逃离。
回想那男子剑刺入她胸口那一刹的惊讶，她握紧剑刃，任凭鲜血流淌，男子松开剑，她抿唇轻笑，却吐出一口血沫，“你怕什么，我如今......不过是......强弩之末，桃夭她，是个好女孩，是我......我害了她，这条命，算是还债。”她拔出剑，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你走吧。”她转身，用剑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
待身后的声音消失不见，她方松口气，倒在地上。
这样死去，也不错。也算了结这荒唐蹉跎的一生。
她阖眼，释然一笑。
忽的阳光被遮挡，视线里出现一片阴影。
她极力扯出一丝笑，睁开双眼，看着上方的人影，“公.......子，若是......早知今日，你还会，会救十一吗？”
“会。”那人瞧着她，眼里却仍旧沉寂。平静如一潭死水，泛不起任何波澜。
“你爱错了人。我这样的人，爱不得，更求不得。若有来世，莫再爱错了人。”他静静瞧着她，嘴里的话语却似利剑穿心，她咽下翻滚的鲜血，阖眼释然一笑，“这，却不劳公子费心，十一所爱抑或所恨，都由不得十一自己做主。做主的，是这颗心。”她抚上胸口，睁眼定定瞧着他。眼里是炽热毫不掩饰的爱意。
他定定瞧她半晌，薄唇微抿，显出冷硬的线条，随后，毫不留恋的转身。
身后，仍旧是飞雪漫天，徒留一抹突兀的红。宛若地狱深处盛开的彼岸花，灼灼开放，不曾枯萎。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