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晨是典型的苏州人，饱浸江南文化，水乡的隽永灵动是他不竭的设计灵感。24年来，他从苏州小巷一路走来，在“世界最美的书”的舞台上与国际艺术家相互交流、彼此滋养。回首来路，这其中有太多值得分享的经历和感受。

 初心勿忘——转行出版首拿奖

时间回到1992年，那时的周晨刚刚从南京师范大学美术系毕业，按照大多数同学的人生轨迹，他本该顺理成章地成为一名美术教师，但对于设计艺术的执念却促使他进入了一家国有企业从事室内设计，在DOS系统里开始接触学习Auto CAD设计软件。

当时，室内设计是一个“蛮吃香”的行业，但嘈杂的工作环境、脏乱的施工设施，以及人身安全的难以保障，让性格安静的周晨感到大为不适。即便如此，他还是在这个行业坚持了4年，下定决心转行的契机，源于他目睹的一场事故——一位油漆供应商在工地失足坠楼，砸断了胳膊，现场很恐怖。

1996年，周晨偶然看到了古吴轩出版社招聘美术编辑的启事，这是一个能够安安静静做设计的工作。周晨毫不犹豫地投了简历，鉴于此前在设计领域的经验，他很快通过了面试，顺利入职古吴轩出版社。对周晨来说，书籍装帧设计是一个全新的领域、一个新的开始，也是一个新的挑战。上世纪90年代末，年画挂历是一些出版社的支柱业务，其设计和印刷质量决定着市场份额，周晨入职之初，便进入年画挂历编辑室，做一些基础工作，后来逐渐接触到了图书装帧设计。在这里，他成为了一名专业的美术编辑。

周晨在古吴轩出版社工作了12年，他参与设计的第一套书《苏州文库》，于1998年出版上市；之后又设计了《忆江南丛书》《世界文化遗产——苏州园林》等。2005年，《苏州水》出版，这是周晨第一部入选“中国最美的书”的书籍设计作品。

对于周晨来说，获得“中国最美的书”是一个阶段性的突破与总结，也是另一个全新阶段的开始。《苏州水》一书脱胎于著名导演刘郎的同名艺术片。影视语言与图文语言无论在表述上还是阅读感受上都存在巨大差异，这也是这本书的设计难点。周晨说，艺术片运用镜头语言，拍摄出优美的动态画面，再辅以动听的解说，以视听结合的方式带给观众极佳的体验。但要将这些转换成平面的图书，就需要改变表现方式，在搜集大量图片资料的基础上，对一部动态艺术片进行全新的诠释与转化。

经过一段时间的思索和尝试，《苏州水》被周晨设计成一个半封闭的、有着水波纹理的撒金纸质盒子。读者打开盒子后，会看到由不同历史时期的鱼形拓片图案和水波状纹饰构成的空隙，空隙中会透露出珠光纸封面及其上面的古城影像。2005年“中国最美的书”评委会这样点评《苏州水》：设计者巧妙地运用纸材、印刷与装帧表现，呈现出传统文化朴实无华的面貌，并能整体地传达出文本的内容信息。

从室内设计到书籍设计，周晨对于自身角色的转换适应得非常迅速且成功。室内设计所锻炼出来的空间想象力让他在书籍设计的平面舞台上得以尽情施展才华。他说，书籍设计虽然属于平面设计领域，但也是一个由六面体组成的小空间，当代书籍设计的整体性也体现在这一点上，不再是以往简单的封面设计。这要求设计师有整体的设计思路和方案，并对材料和工艺保持足够的敏锐度和熟悉度，合情合理、谨慎地运用工艺手段，以达到整体的设计效果。

匠心不改——搬“砖”砸自己的脚

2008年，周晨入职苏教社，艺术才华有了进一步的发挥。他设计的《绝版的周庄》再次获得“中国最美的书”，2010年更是设计出了最为得意的作品《泰州城脉》。这部作品既体现了他对内容题材的精准把握，也是他的一次自我突破。

《泰州城脉》是周晨较为得意的书籍设计作品

为了《泰州城脉》，周晨曾三次到泰州采风，寻找素材，最终在泰州宋代老城砖中找到了灵感。《泰州城脉》的外包装为瓦楞纸盒套，上面稍许凸起的图形是泰州古县志地图，打开盒套呈现于眼前的是一本仿宋代城砖的书，书脊上方有一小块凹下去的长条，凸出“泰州城脉”，字体仿老城砖砖铭，极具视觉冲击力。这样的装帧设计，厚重、大气且雅致，彰显了泰州的文化内涵。《泰州城脉》入选2012年度“中国最美的书”后，周晨说自己是在抛砖引玉，他也因此被称为造书的“砖家”。

当然，在看到结果的同时也要看到过程，这样复杂的装帧设计在制作时遇到了诸多困难与障碍。周晨回忆说，准备印刷时出现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与他沟通过设计方案的印厂工人突然离职，这意味着很难在预期时间内做出效果样书，从而影响图书入库和上市的时间。濒临绝望，但没有任何退路。在巨大的压力下，周晨每天跑印刷厂，与工人沟通交流，经过反复的试验与努力，终于做出来了。周晨说：“这件事的记忆太深刻了，当时我都有点‘搬砖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要把书做成一块“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印刷厂找了专业的技术工人研究切口的印刷，试验版子的网点粗细，试验手工刮子的材质，再反复训练，终于达到了“以假乱真”的效果。有人看到该书后说：“这块砖倒是像本书。”砖书出版，书砖出炉。

“抛砖”数年之后，周晨又玩起了“飞刀”。2016年度“中国最美的书”《冷冰川墨刻》以纯白色为底，上面赫然一道口子。周晨说：“冷冰川的画被称为‘刻墨作品’，这是中国绝无仅有的一种独特艺术形式。他是用刀直接在刷了墨的纸板上进行创作的，每一幅都不可复制。《冷冰川墨刻》的设计就是要强调这一创作特征。整本书以刀为线索，封面和扉页的刻痕，以及最后一组刀刻手势照片的展示，都强化了这个符号。” 评委点评中说：“图书封面有刀刻痕迹，与文本主题高度契合，整体设计的气质比较稳重大方，书籍内黑色部分运用得当，黑白辉映传递出优雅的气质。”

周晨认为，书籍设计的过程，就是寻找有意味的形式的过程，探索有理由的设计，以形式反哺内容，甚至提升内容。与科技发明创造不同，文化创新的实质其实就是形式创新，功能或许没有改变，但感受的变化正在发生。

而纸质书较数字化阅读的优势就在于其感性的表现方式：实物感和现实感。正如著名书籍设计师吕敬人所说：“好的书籍是让信息诗意的栖息，为读者创造阅读的空间。对书籍美感的享受，让读者插上想象的翅膀。”

用心持续——做“对的设计”

有时候，书籍设计师就像是一本书的导演，每本书都有一个属于它的脚本，每件作品印证了书籍设计观念的转换，也能从中看到当代书籍设计师探索纸质书创新的可贵匠心。

从业24年来，《苏州水》《绝版的周庄》《泰州城脉》《冷冰川墨刻》……一系列书名串联起了周晨的职业生涯，但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入选2019年度“世界最美的书”的《江苏老行当百业写真》。

由于设计《泰州城脉》，周晨结识了泰州青年摄影师龚为，龚为致力于走街串巷，用摄影这种艺术形式为老手艺人留下影像。因着让江苏手工艺持续焕发生命力的共同目标，周晨、龚为以及撰稿人潘文龙在长达10年的时间里，经过采风、考察、记录、打磨，终于成就了这本《江苏老行当百业写真》。

《江苏老行当百业写真》被媒体戏称“土得掉渣”

在这部作品的诞生过程中，周晨既是策划编辑也是设计师。多年来，他一直在酝酿研究，如何用一手资料立体还原这些老行当的手艺，并将之呈现给读者，而且要在编排和装帧上体现手工艺的韵味，给读者以民间味道、生活气息，朴素而鲜活。

在《江苏老行当百业写真》的装帧设计上，周晨受到古籍毛边本的启示，完全放弃了现代化的机器装订，采用搓纸为绳，穿孔插入，纸钉敲击固定的方式。四面的毛边效果，采用特殊工具拉毛，与古籍毛边本的整体效果类似。过往的毛边书通常使用机器来实现，多数情况下会留下一条条明显的纹路。为追求自然流畅的效果，《江苏老行当百业写真》采用了冲击钻进行手工加工。可也正是为了追求这样的粗糙质感，导致印刷难度增大，不同批次的纸张印刷质量参差不齐，周晨翻遍了纸厂的所有仓库，才找到足够的、同一批次的纸。等到真正上机印刷时，难度更大，不仅开机速度慢，还时常会掉粉，后来有媒体戏称这本书“土得掉渣”。周晨认为，这恰恰是本书表现力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江苏老行当百业写真》的设计还有一个创意点，就是重现了逐渐消亡的中国古代数字系统——“苏州码子”。苏州码子是起源于南宋的一种民间数字系统，因易记、便捷曾被广泛使用于电车、门牌、唱片、发票、账单等领域，后逐渐被遗忘于历史长河中。由于这本书的内容聚焦于民间手工艺，周晨便以手写“苏州码子”的方式，用作全书的页码。这种嵌入式的图书设计唤起了大众对古老数字文化和“苏州码子”的特别关注，这也是周晨在文化传承中的使命所在。为了从实物中获证，周晨专门到京张铁路的青龙桥站查看使用苏州码子的计程碑。目前关于“苏州码子”的实物资料，周晨已经收藏近150件。他说，要在未来的两三年里编辑设计一本关于“苏州码子”的书，填补出版领域的一个空白，在研究、运用、设计、文创等领域，彻底唤醒这一历史“暗码”。

《江苏老行当百业写真》之后他又策划设计了《年轻手艺人》，把视线投向了80后、90后的苏州手工艺从业者。

优秀作品的背后，并不是简单的时间堆砌，这其中的血泪成长与付出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如果要总结自己这24年来积累的经验，周晨说：“设计的根本是尊重书稿，尊重作者的创作，尊重读者的阅读感受。在创新的过程中，做到有情、有意、有理、有据。”所谓有“情”就是要在尊重艺术规律的前提下，静下心来仔细研究作品，将自身情感融入设计中，从而打动读者。有“意”就是创意，好的创意能够使作品焕发持久生命力，而创意的来源也是有依托的，也就是有“理”和有“据”，不仅要根据文稿内容进行设计，更重要的是要挖掘民族文化内涵与个人成长经历。在此基础上，不断循序渐进，逐步形成自己独特的设计理念与体系。在周晨看来，没有“好的设计”，只有“对的设计”。

（本文编辑：张雅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