莆田的佛像艺术：吴文忠先生专访

首届中国莆田佛教文化用品博览会于十一月初在莆田工艺美术城与第三届中国（莆田）南少林武术文化节同期举行，在博览会上，看到了很多优秀作品，便萌发了深入了解的念头。

几日里，奔波于几个制作佛像的工厂之间，对莆田佛像艺术的历史、发展，以及现状有了一些了解。2009年11月9日下午三点五十分，我们来到蒲洋佛像工艺品有限公司，吴文忠先生出差还未回，我们便先参观他们的生产车间。

这家是以木雕工艺为主，一进车间门口，便看到很多大大小小的木头。走进各个车间，参观了木雕佛像的整个制作过程。四点三十九分，吴先生回来了，我们便在四楼的会客室坐下，听他讲述莆田的佛像历史、发展过程及他从事这行艺术的缘起、成长过程。吴先生现任全国美术协会理事、福建省民间联谊会常务理事、莆田市民间艺术家协会副会长兼副秘书长、莆田市荔城区木雕同业商会会长等职。吴先生说话很慢，一边思考一边说出来：

莆田的雕刻艺术目前所知最早是在宋朝，因在北京故宫里有一个雕刻的宋朝果盘，上记为莆田造。

我出生在莆田佛雕最有历史的黄石镇后洋村，我所知的清末就有，那是从木工开始演变到的古建筑廊庙。我小时学雕架子床、罗汉床还有庙里的佛神龛。我的雕塑艺术是祖传的，我跟我伯伯学，我伯伯跟我爷爷学，我们乡下都是家学。前辈收徒弟很保守，亲戚没办法推辞的才收回来。我父亲也有跟我爷爷学，但他后来做生意，就把这个断掉了。我们村庄的佛像、玉雕，木雕是很好的，村里老艺人很多，方文桃也是我村的。我的工艺在年轻一代是比较敢去创新的，这门工艺要多参考，多看。

我曾到厦门艺术学院进修一年多，学回来后，内在的东西有提升。现在很多年轻人到厦门学回来不会做传统的佛像，在美院学习的年轻人问题出在没有受到民间艺术环境的熏陶。他们练习画模特、动物，对古老的艺术不感兴趣。我们有两个美院毕业的，捏佛像捏不庄严。我教这些年轻的徒弟、学生，必须从传统、民间的学，能够从民间收藏拍卖的艺术品中学，收藏家喜欢收藏传统有内在的东西。（他指着窗台上摆着的四尊雕像）我这四大美女就一直没人买，要是四大观音，马上就有人买。别小看传统的佛菩萨像，你要有功力，否则没有办法出那种神韵。很多人将佛菩萨做得心事重重，打不起精神。过去在大雄宝殿看到佛像是那么慈祥、庄严，心都会静下来。

以前不管出家人，在家人都喜欢用樟木、楠木，因为好雕。樟木很香、很软，用斧头一砍就一大块。用樟木做小的佛像还可以，大的容易起白蚂蚁。印尼的定雄法师前几年打扫卫生时，发现高四米的樟木观音下面有蛀掉的木屑，一敲，里边空空的，只剩下了贴金部分！人气是往上冲，木头水气是往下流，因此下边要留有空隙。广化寺观音阁里的木雕观音，很可惜当初没留空隙，太匆忙。传统佛像的艺术比例与现在的艺术是不一样的，做广化寺的观音时我跟我哥吵架，我说要把肩部留高，那么高的佛，你从下面看上去，比例肯定是与小佛像不能一样，因为存在视觉的问题。雕一尊佛像要有神，一律不能往前，胸要体现出来，臀部要拉高、往后，这样马上就有神情。雕佛像有技巧的奥妙，要体会到，没有做大佛像根本不懂。

我曾做了一尊千手观音，高度六米多，左右有二十一个手，后边还有，如果臀部不拉高，你装那么多手，会往后，很累，不轻松。没组装起来时很难看，等安装起来了，他们说：怎么安装起来，效果那么刚刚好？这就是艺术的窍门。我还是喜欢做佛像，因为我跟佛像有感情，有说不清楚的感情。很多朋友劝我转行，做装潢或医院，我都坚持下来。佛像不是用金钱来评估的，顾客拉走时，自己会哭，有感情。从木头拉进来到完成，一点一点，很舍不得。

我小时候书念不完，经常逃到广化寺去，那时十五六岁。一天看到观音阁里的泥塑观音像，心里就默默想：这个泥塑的观音像就这么庄严，要是整棵木雕的就是国宝了。没想到2000年时，身体七米二、加上背光高十米的泥塑观音会倒掉，当家师找我做时我感到不可思议，很震撼！感觉天上掉下来一个观音来让我做。转念一想可能是当家的说说而已，莆田那么多老艺人，哪里会找我这无名小辈做？后来学诚方丈回来，说广化寺里有一根大樟木，问够不够？我去看了后，说不够。便去别的地方找，也没有。去跟方丈汇报时，很多做雕像的也在，他们说免费给寺里做泥塑的等等，方丈说不要，还是要用原木。

因为找不到木头，我就将这事放下了。后来文化局的陈文忠先生说上海有一根大木头，锯板都锯不断，放了好几年，想卖掉。于是方丈、当家师带我去上海，我一看，头昏了，害怕，那么大的木头！方丈、当家对我说怎么做怎么做，我脑袋却是一片空白。从上海高速公路拉回来时被警察拦，听我们说是广化寺的就放行了。拉回来之后放在我家里，晚上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天天盯着它看。我哥哥说我这个人就是没事找事干，七米多的佛像竖起来，倒掉怎么办？也不知从哪下力？

以前做的大一点的佛像几乎都是拼的，现在是整的那么大的木头，顾虑很多：如果自己做得好、做得庄严，在行家面前抬得起头来；做得不好，头都抬不起来，他们会说：莆田的吴老板也不过如此。后来很想给当家师打电话说：我这没有那么大的机器，您干脆拉去给别人做算了，钱我来出。又在挣扎：有这么好的因缘不去做，不去把握。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不打电话。那时当家师过几天就会给我打电话，问动工了没有？要是泥塑的很快就可以动工了，因为它可修可补。

后来想通了，找到灵感了，特别是设计——就是构思、衣服的交代等，有灵感就有动力去推，胆量就大了。然后备好架子、工具设备。一棵材料，要取侧面还是背面，你要对它有灵感，要有构思判断。树心部分不能出现在脸部、胸部以及脖子上，因为不好看，也会裂。树心不一定就在正中，也有斜走的。那段时间我每天在楼梯上爬来爬去，看、观察。材料突出来的部分要利用起来，做衣纹的飘逸部分，以及小小的突出部分都要利用起来。

后来就搭架开始锯，从脸部锯下来的木头差不多七八百公斤，害怕！万一把架子打倒，人就摔下去了！把大木头锯下来靠判断能力，功力要很雄厚。粗胚打起来之后，让当家坚聪法师过来看，他们说要跟以前泥塑的观音像一样，但一尊佛像，特别是脸部的神，每个艺术家做的都不一样。

03年这尊观音像完成。此后便订单不断，方丈在印尼的师兄弟都跑过来找我做。

以前纯手工艺与现在有机器参与之间的对比？现在的雕刻工艺比以前的手工艺较精细，资料也多。以前只是听说台湾、尼泊尔的佛像很庄严，但看不到。大家都很保守、封闭式的，同行要是去参观会不高兴。改革开放后，艺术不断交流，资料慢慢就看到。以前纯手工艺时是磨出来的感情，现在用机器也是磨出来的感情，因为脸部也会用手工去雕出来，整个身体也是要去细修，机器只是给你打出一个大致的形状。一件作品就是不容易，要哭要笑完全由你今天的心情决定，你今天心情好，雕出来的佛像肯定庄严。

为什么现在有大批做玻璃钢佛像的？这种东西在欧洲是用来制造玩具的，后来发展到这边用来做佛像。玩具是消耗品，现在佛像也变成了消耗品。莆田一家佛像厂一年可以做三千万元的订单，五十个寺庙。因为做这个快。昨天一个客人要做一个二米一十六的木雕佛像，我说要一年时间才能完成，他说他等不及，便要玻璃钢的。随他来的一位老居士说：玻璃钢的不错。原来他有一个纯粹的从台湾来的玻璃钢，敲不断。但他们不懂现在的“玻璃钢”是加了百分之七十的粉，然后用药果漆调，还可以加入任何香料，包括沉香。化学的东西对身体很有害处，现在的市场是没话说。出家人很单纯，一听是玻璃钢的，可能以为是什么金属类的。其实敲铜、敲不绣钢、敲铝的都比玻璃钢的好多了。还有一些铜塑的为什么会生锈？因为用的是铁铜。

一次我到福州，一个师父很诚恳地跟我说：本地一个做脱胎的又找到我，我就是不喜欢。到哪个地方去看四大天王都是一样的！而你的大木头雕的就是唯一的一座。现在很多寺庙都很后悔，但已做成的佛像也没办法处理。前天中午，我在湖州的一个阿姑道场里，佛像是以前做的玻璃钢，住持看到隔壁庙里的木雕佛像很欢喜，也有信众愿意布施木雕佛像给庙里，但她不知道怎么处理原来的那些玻璃钢佛像，很烦恼，后悔为什么不迟几年再做？

越南明通长老的慧严禅寺盖了九年，没有佛像，他发愿一定做木雕佛像，铜的、玻璃钢的一概不要。04年他来到中国，一路过来，最后在泉州的一个工厂拿到我的一个目录找到我。本来想在厦门厂家做胚胎，后来到了莆田，先去一家看到胚胎是假的时，心很寒。在行驶的车上看到我停放着的那么多木头，很震撼，便下车慢慢逛、看，导游一直催，他说：没关系，推迟。他本来从越南带来了一些拼装的木雕佛像照片，放在口袋里准备拿出来给我们参考的，看到我们的佛像做得那么庄严，就不敢拿出来，放进包里了。他说他们来中国二十天了，在这里是最后一站，印象最深刻、最好的是我这家。结果随团的二十多个人都把在别地的合同推掉，定我的。明通长老还摸了摸我的头，给我加持了一下。第二个月长老又带了几个寺庙的人过来，我带他们去看广化寺的观音，他们很震撼。从那后我在越南做了六年的佛像，他们说中国的木雕佛像是瑰宝。越南人拼的也会，但没有用一棵整木的。

莆田目前大大小小有300家做雕塑佛像的厂家，真正有规模的也不超过十家。前景是很好的，我们这一代政府对这个行业很支持，大家也都希望一家比一家做得更好……

广化寺的镇慧法师与吴文忠先生

莆田佛像艺术系列专访：

莆田的佛像艺术（二）：吴进生先生专访

莆田的佛像艺术（三）：余黎明先生专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