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之课 | 一牵一引·百态人生 ——记泰顺提线木偶制作、木偶戏仪式与表演

季天渊刚做好的李三娘形象木偶头

她说，“头巾用了素雅的花色，为了更突出三娘的悲苦”

摄影／张冬萍

属于木偶的故事

隔天一早，跟随季天渊到了福建省福鼎市管阳镇小洋村，这里的马仙宫每年七夕节都会为马仙娘娘作福，在马仙宫前摆100多桌福宴，季老师是作为嘉宾被邀请来的。茶余饭后，季天渊唱起了《梨园颂》，一听见曲声，她整个人便和着京剧的配乐活跃起来，似乎只有这个时刻旁人才能走进她的精神世界和细腻的情感一样，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曲调，心里也跟着亮堂了。

夜色渐渐沉了下来，南方的雨总是轻轻柔柔的，优雅又缓缓地落下，这样的夜，大概更能激起这些手艺人内心的创作情怀。我陪伴季老师在给木偶头上色，伴随着我们的还有那出《白兔记》。放的是越剧《出猎》的折子，剧中的李三娘16年前雷雨夜咬断脐带生下娇儿，取名“咬脐郎”，《出猎》讲的便是咬脐郎带着军士郊外打猎，为追赶一只白兔，来到沙陀村外，在井边与生母李三娘相遇的故事。

季老师正在给手里的木偶头李三娘包头发，我在一旁一边看着《白兔记》里李三娘和刘知远悲欢离合的故事，一边听季老师讲着她和李三娘的故事。“我很喜欢看这出戏，记得小时候看大戏，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三娘梦见儿子化作白兔在梦中相见，没想到第二天真的碰见了中箭的白兔和自己的孩子，我记得折子戏的最后大雪纷飞，三娘在井边流着泪，发现小将军就是咬脐郎的那刻，我也跟着她止不住地流泪，那种感觉很感动却又很凄冷。”说罢，她举起手中的木偶头，问我像不像，我说眉眼像极了。“我故意给她画了这样弯曲的眉毛，因为三娘是一个苦情的角儿。”我们共同盯着她手里举着的李三娘，互不作声，心里各自演绎着李三娘的故事。夜色渐深，雨仍细密地下着，意犹未尽，闭上眼，似乎看见故事的最后李三娘在无数火把照亮的夜空下迎面走来。

季老师家顶层有一个极小的阁楼，只得容得下两三人，这个小房间里供奉的是木偶戏戏神灵牌，墙壁一侧挂着六个祖师爷木偶，都是季天渊的父亲季桂芳雕刻的，灵牌记“本家奉祀杭州铁板桥头郑一郑二师爷郑三相公之神位、田都元帅之神位、梨园师傅王老先生之神位。”中元节那天，要给祖师爷烧香。我走上阁楼想拍下祖师爷神位，听见季老师在楼下喊话，“一定要和祖师爷说清楚你来做什么”，那时段她正在给戏班的朋友做一个新的祖师爷的木偶头。我推门进去，油然而生一种敬畏，我没有说话，虔诚安静地给祖师爷鞠了三个躬，细细打量了每个木偶，便快步下了楼。

祖师爷在不同地区有不同叫法。《泰顺民间故事卷》关于木偶戏起源里记载：“木偶戏班里，有个专门讲白的傀儡‘王爵老’，演木偶戏的人尊称‘王爵老’为‘梨园师父’。”后来我在《泰顺木偶戏》中看到黄揭老先生的故事，“黄揭老意思是揭木偶的官，通过木偶演出揭发奸臣，宣传忠君。”在泰顺的百丈、筱村一带习惯称其为“黄揭老”，其它地方也有“王乞老”的叫法，目前一致认为他们同是一人。我的敬畏之心，最初来自于戏师爷翻箱的故事，这个规矩流传在民间的木偶戏班，每次演出结束装木偶时要把祖师爷放在最上层，若装错了顺序戏箱便会被祖师爷打乱，所以祖师爷是有神性的。后来，我的敬畏之心更多出自于木偶雕刻艺人和表演艺人的艺术坚守。

季天渊家里供奉的祖师爷神位，

在木偶戏中“王爵老”扮演的是讲白的丑角 摄影／张冬萍

泰顺廊桥文化展厅的演出结束，县木偶艺术剧团艺人说，祖师爷一定要放在最上边，不然第二天他就会把戏箱踢翻，把提线弄乱 摄影／张冬萍

制作技艺

此次拜访，我非常幸运地跟踪了季老师一身木偶人完整的制作过程，木偶头雕刻及上彩—手脚雕刻及上彩—木偶人身体结构的制作与连接—服装的制作—线牌头制作及装线。木偶头都用纹质细腻的香樟木刻制，要经过“打粗坯—修细坯—磨光、打底、刷底色—上彩、开相”的工艺流程。“劈四方、定中心、找三角、修圆形”，这是季天渊告诉我的打粗坯的口诀，做顺手了不用一小时便可打好一个头。相对来说，打磨花费的功夫更多一些。

相比父亲季桂芳，季天渊更擅长木偶头的上彩工艺，又叫“裱头子”，自明清时期木偶头采用民间传统的粉彩技术上色，而今则改用油漆和丙烯上彩。季天渊正在做《猪八戒背媳妇》，一身八戒一身媳妇，在制作上均运用了特技，头部设有机关，八戒的嘴巴和眼睛是可以活动的，根据故事情节需要，媳妇则可以变脸成孙悟空。她手里正在给猪八戒的木偶头开相，八字眉、浓眼睛、大鼻子，几笔便刻画出了八戒的性情憨厚和狡黠天真。木偶人“变脸”特技的实现也是要在头部内安插机关，季老师说特殊的动作，便要有特殊的设置，这样才能突出舞台形象和演出效果。木偶人的身体结构用泡沫来做，已经很少用竹制的腹笼来编织了，这样做起来更加省工省料，这也是木偶人制作中适应时代的创新调整。

线牌头的制作和装线尤为讲究，中间设有竹枝挂钩，丝线的根数不一，要根据具体的人物角色设定来调整，此次参展的猪八戒共用了22根丝线，左右前后线位依次为：牌左为太阳穴线、叉腰线、肘线、手背线、手指线、腿线、脚线；牌右为太阳穴线、叉腰线、肘线、手背线、手指线、腿线、脚线；牌前为腹线；牌后为（柄前）头线、（左）耳线、（右）耳线、（左）臀线、（右）臀线、（柄末）后背线。

粗坯打好以后，修细坯 摄影／张冬萍

季天渊说，最费工的就是打磨，不同人物性格造型的塑造就是在不断打磨和修细的过程中完成的

摄影／张冬萍

季天渊给猪八戒的木偶头开相，她一边思考一边和我讨论要给它画怎样的眉毛 摄影／张冬萍

猪八戒线牌头的排线方法，共用到了22根丝线来控制偶身不同的关节 绘制／张冬萍

猪八戒线牌头系线编列 绘制／张冬萍

季天渊正在做猪八戒的身体。她说，“用泡沫不仅省工省成本，做出来的造型也更好” 摄影／张冬萍

季天渊和蔡晓华正在给猪八戒装线，装线时要经过多次调试

摄影／张冬萍

《娘娘传》与木偶戏班

季天渊的好友蔡祖三是泰顺长春木偶剧团的班主，蔡祖三的木偶担子有六十多身木偶，其中有一半出自木偶制作艺人季桂芳和季天渊父女之手。恰巧赶上雪溪乡桥西村邀请蔡老师剧团进行为期七天的“太平戏”公演，我便跟随他下乡去了。在泰顺地区，用来求吉保平安的戏叫做“太平戏”，以木偶戏演出的形式叫做“小戏”，真人演的叫做“大戏”。“太平戏”有很多剧目，如《娘娘传》、《封神榜》、《八仙》等，都是祈求平安时演给神灵看的。其中最常演的剧本便是连台戏《娘娘传》。娘娘戏盛行在浙江、福建、广东、江西、台湾、新加坡等地。其中的主角是“陈十四娘娘”，原名陈靖姑，又称“临水夫人”“顺天圣母”“注生娘娘”。陈十四信仰是中国传统社会重要的民间神灵信仰之一，在浙西南民间历史流传中，人们以说唱、表演、参拜、祭祀等多种方式传诵着她的故事。

《娘娘传》是泰顺地区木偶戏最为经典的剧本。共有13本，演出时间一般为7天，此次桥西村公演的时间是农历七月初八（8月10日）至十四日（8月16日），日场1：40、夜场19：00各演出一本，共演7天，这是由风水先生挑选的吉日。演出的形式是“路头戏”，所谓“路头戏”没有剧本和固定的唱词说白，只有故事框架和分场提纲，可见泰顺地区提线木偶艺人表演水平之高。

陈十四娘娘的神位被请到戏台对面 摄影／张冬萍

太平戏空间方位布局图 绘制／张冬萍

前台提线艺人正在表演木偶戏《娘娘传》，从左至右依次为蔡祖三、雷美银、翁士升 摄影／张冬萍

后台乐队艺人，从前至后依次为马钰存、郑炽芽、林赛兰、毛显气，林赛兰和翁士升是木偶戏表演艺人中仅有的一对夫妻 摄影／张冬萍

桥西村《娘娘传》演出内容

桥西村《娘娘传》演出内容：第一本《迁洞》，第二本《造福建洛阳桥》，第三本《陈十四出世》，第四本《闾山学法》，第五本《扬州府收红毛猴》，第六本《温州府收狐狸精》，第七本《飞云江收篾缆精》《邬若山收石夹女》，第八本《高盖山收金毛虎》《宁德水口岸收蜘蛛精》，第九本《王旨上京赶考》《陈十四救父》《长乐县收九尾狐狸精》，第十本《斩白蛇》，第十一本《白塔寺收铁头和尚》《泉州江口收鳌鱼精》《洞宫山蛇太洞收南蛇》，第十二本《平闽》，第十三本《大团圆》。每本戏都要演开场戏和收场戏，开场戏为“打八仙”“打加官”“拜天地”；收场戏为“小团圆”，即将木偶所扮演的众仙放到台面上镇台，驱煞除疫。演出时间第一本为七月初八晚上7：00，第二本为七月初九下午1:40，其余剧目依次按照这两个时间段交替演出。

泰顺地区木偶戏剧种以瓯剧（温州乱弹）和京剧为主，传统意义上的泰顺的戏班应该是乱弹，百丈镇和筱村镇喜欢演瓯剧，如今，纯正的乱弹少之又少，能演奏乱弹的乐队也已不多，京剧唱腔与演奏更为普遍，神戏《娘娘传》常用京剧来演，一则京剧在演出中声音更高昂，京胡声音也好听，更容易衬托演出气氛；二则泰顺木偶戏班的演出市场主要在福建福鼎地区，那里更盛行京剧。

目前在泰顺班登记在册的传统民间木偶戏有43个，这些戏班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松散型的，艺人都是临时搭班演出，没有固定的班社，这类戏班约有23个；一类是严密型的，约有21个固定的戏班，成员比较稳定。民间木偶剧团的演出常以连台本的神戏为主，演出时间集中在夏季7月份农闲时期以及年节时分。文化大革命以后，1979年，泰顺县木偶剧团成立，1980年，为了培养木偶戏艺人，剧团创办木偶艺人培训班进行招生，由黄泰生、林守钤担任教师，参加桥西村“太平戏”公演的前后台艺人大都师从黄、林两位老师。

2016年泰顺突发山洪，惊闻季天渊曾经带我走过的三魁薛宅廊桥被冲毁。而今。廊桥已在重修，雪溪乡也早已洪水褪去，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艺术为生存，木偶戏扎根在每一个泰顺人的心底，也许正是一种文化信仰实现的情感手段。面对无法回避的天灾，人们更加祈望太平，信仰显得愈发有力量。

每本木偶戏演出结束后，都要有神仙镇台驱煞 摄影／张冬萍

注

本文发表于《典藏·古美术》，2017年10月第43期

作者为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张冬萍，从事民间美术与非物质文化遗产方向研究

日

常

之

课

学习、实践、思想与行动，我们的一切都关联在日常生活之中。日常生活是我们的研究对象，也是研究者个体成长的自身。日常生活的生成，为我们提供了更具开放性的环境与人、思想与日常行为的多元化实践方法和途径。回到日常，建立一个开放的交流平台，无论是身边的、海外的、还是不同地域生活的学生与朋友，多彩的日常之课，是一部读不完的生命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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