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芦席·席匠 | 颦儿

芋子可以说全身都是宝——芋子的花儿可以织毛窝窝，寒冬腊月，毛窝窝穿在脚，暖烘烘的，在缺鞋少袜的我们眼里，那简直就是千金不换的宝贝。芋子叶儿是母亲烧火做饭时最好的柴禾。而那深埋污泥里的芋子根儿，就更是我们这些孩子们的最爱了。芋子刚一收完，三五成群，呼朋引伴的孩子们就会扛锨掂鐝，兴致勃勃地拥进种芋子的河滩挖芦根吃。天越冷芦根就越嫩、越脆、越甜，那一双双冻得通红的小手，从冻成冰块的泥里扒出白嫩的芦根。

砍芋子也是有讲究的，一手抓镰，一手搂着芋子，顾不得洗干净，只在裤腿上简单搓几下，就急不可耐地塞进早已流出口水的嘴巴，然后再一阵猛嚼，那滋味，那享受，至今回想起来还是口齿留香，难以忘怀。

一点一点向前砍，而且不能后退，因为芋子的根茬又尖又硬，稍不留神会刺伤脚板。砍的时候也不能心急，只能握一点点慢慢地砍，多了砍不动，弄不好还会被高大的芋子带倒。大人在前面砍，孩子们在后面拢拾厚实的苇叶，隆冬煨炕很耐用。

芋子收回来，分捆扎好，竖放在向阳的墙下慢慢风干。直到天寒地冻，粮囤丰盈，农人安闲，土地开始休憩的时候，就是席匠三虎叔开始走乡串户的时候了。

席匠三虎叔那时大概三四十岁的样子，由于长年累月地编席，手指粗糙且变形，就像带疤的树枝。但是，三虎叔的手艺在我们演池塬十里八村却是一等一的，编席、织筛，补筛子、缠簸萁、扎篾蔑扫帚样样精当。三虎叔最得意的是他破苇子的工具，叫作“芋子剐剐”，还有一样就是篾刀了。“芋子剐剐”的样子像橄榄，两头尖，中间大。尖头像鱼嘴，里边镶着三张刀片。将芋子的大头捅进鱼嘴里，随着手一顿一推，“芋子剐剐”就会发出好听的哨音，破成三爿的篾片儿便像彩练似的，飞舞着从鱼嘴里跳出来，然后落在地上。不一会儿，三虎叔的周围就是白雪霭霭一大片了。

三虎叔将破好的芋子蔑片儿收拢整索，撒上水让蔑儿焖湿润。

接下来就是三虎叔最英武神勇的时候了，只见他将蔑片儿捞起，控去水份，然后扛到打麦场里，均匀铺开，然后双脚站在圆溜溜的碌碡上，双手撑着一根粗竹竿，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碾压，这时的三虎叔仿佛就像一个撑渡的船公。看着三虎叔像耍太极一样，把碌碡撑过来撑过去，看似很轻松惬意，我就不明白那么笨重的一个碌碡，在他的脚下怎么就那么听话呢？我们村好多像我一样看得眼馋的后生小伙都试过，站上去脚下的碌碡不是丝微不动，就是滚得太欢从碌碡上一个趔趄掉下来。每当这个时候，三虎叔都会咂巴着旱烟嘴，慢悠悠地说道：“这就是一个把重心把握好的巧字，熟才能生巧嘛，哪有一口吃个大蒸馍的？”

直到篾子被碾得像一根根煮好的裤带面条儿一般柔软细滑，三虎叔才停下碌碡，再一根根捡起那挽着花儿，打着挺儿，既温顺又带点调皮淘气的蔑子。

最后就是编席这个环节了，这也是含金量最高的环节了。只见三虎叔蹲在地上，用脚踩着一条条的篾子，另外取一条篾子垂直地、这么压一虚一，经经纬纬地编着，时不时用“垫拨”调整一下纹路，一会儿，一张席的样子就出来了。然后在角上起头，先竖经再横纬，最后再绞边，也叫包边，就是把边上的毛躁包好，把多余部分折到反面，插到编好的纹路里，一张密实、匀称、韧劲十足的席子就大功告成了。

三虎叔做的席子，简直可以说是一幅精美的工艺品：所有的糜子宽窄均匀，而且织得密实，就连每根糜子的颜色都基本一致，还有糜子上的节都均匀地错开，宛若一个个排列整齐的士兵。而且那节都打磨的很光滑。更厉害的是整张席子，你竟然找不到一个接口和破口，简直就像是一根糜子织到头的。这样的新席子雪白、光滑，看起来干净柔韧。这样的席子一年四季铺在炕上，冬季烧炕时，可以多一层保护，不仅避免了被褥直接铺在土炕上被烤焦，而且还可以将土脚地里生出的溏土隔在炕席下面。

每次新席子上炕，母亲都要跪在上面，用粗瓷蓝沿沿碗扣着，仔仔细细地将席子打磨一遍，直到席子的表面光光堂堂的，不见半点毛刺，然后再将鼓胀的地方抻平。

那时的庄户人家，炕上铺不起褥子、床单，只有老人身下才会铺垫一小块自家用羊毛擀的羊毛毡，以免咯伤身子。其他人，除了大姑娘小媳妇，一律精着身子溜光席。而住的也大多数都是土窑洞，土窑洞也只有在黄土高原上才能打出来，冬暖夏凉，砌着一张大土炕，而土炕通常由八块大炕坯构成炕面，面积往往占据窑洞空间的一半。炕大孩子多，再加上睡觉都不老实，你扯我拽，蹬蹬踹踹，不几天那几条鹑衣百结的被子就被孩子们蹬得青天白云，棉絮一团一团的。黄土高原上的冬天，风雪肆虐，西北风就像脱缰的野马，呼啸着从这个村子窜到那个村子，一笼麦秸，一抱玉米杆，一搂干枯的树叶……塞进去将炕烧得滚烫滚烫，直到坐上去隔着棉裤都会烫屁股。这样，暖是暖和了，却经常会有将炕席烧着的事情发生。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多了，就招来了川道里人的笑话，甚至还编了一段顺口溜来打趣：“北山郎，生性犟，不置铺盖光烧炕，一面热，三面晾，烫的急了转个向”。

然而，溜光席长大的渭北人却并不在乎这些，虽然生活清贫，溜光席长大，却有很好的骨骼发育，身板直溜，刚正不阿，依然乐观豁达的挺直脊梁过自己的生活。

一张席，一家子大人小孩的一年滚下来，身油汗渍已然将白花花的席子染成了古铜色，油亮中混合着浓烈的汗腥味，就成了农家特有的气息。

每年过小年祭灶前，每家每户都开始清扫屋舍。在那物质生活贫乏的年代，炕上的席子烂了或是烧炕烧坏了，就要修补一下。每逢这个时候，只要你招呼一声，三虎叔就会提溜着工具，随叫随到。经过三虎叔之手补过的炕席，除了新旧颜色不同以外，几乎是看不出来什么区别的，并且给自己村人补席，三虎叔是从不收钱的，三虎叔的口头禅“穷帮穷帮，邻里乡党的，咋能把钱看得那么重呢！”。

那时候的农村，家家户户都离不了席子。席子的用途也可以说是无处不在：铺炕的唤作炕席，晾晒东西的叫做晒席，还有围起来囤粮的称为圈席，还有蒸馍用的垫席……种类繁多，不一而足。

最令人伤感悲催的是有的贫穷者，死后置办不起棺木或暴病而亡的年轻人，往往会用一领席子裹身埋葬……

都过去了，如今世异时迁。不论是芦苇，芦席，还是席匠都已渐渐淡出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和视野。炕换成了床、床换成了席梦思。像幕天席地，座无虚席，席卷八荒，雪天萤席……这些词汇也只能存在于字典里了。

然而，那份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的诗意妙境，却永远的深烙在我的梦里，怎么抹也抹不去。

作者简介

王存艳，笔名颦儿。陕西省诗词协会会员，铜川市诗词协会会员，铜川市耀州区作家协会会员，铜川市漆水雅音诗社会社员，铜川市王益诗词协会副主席。

图片：网络

编辑：张仪阳 返回搜狐，查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