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席
原创散文
有湖就有芦苇,有芦苇就能编芦苇席,会编一手上好的芦苇席,能贴补不少家用。这话是我爷爷说的,他还说,打他记事起,村里大部分人家都编芦苇席,有些人家会以此谋生。
我爷爷家也主要靠编芦苇席补贴家用。农闲时,我太奶奶就在家里编织,编好的席子,攒够数,我太爷爷便负责运到宁夏城(今银川市)卖。
卖席子是个难事。一般不能走旱路,走旱路,一捆三张摞着卷好的席筒子搁老牛车上,就能占掉大半截的车厢;倘若走水道,一趟就能多运两三个席筒子。所以,我太爷爷常划船去。划船去,我太奶奶就不让我爷爷跟着,怕出啥意外。我爷爷机敏得很,就在我太爷爷的船上蹦跶来蹦跶去。见没啥危险,我太爷爷就反复给我太奶奶下话保证,这样,我爷爷终于跟他爹上了船。
一出蒿,船就稳稳地向前去了。六月天,湖里比岸上凉得多,我爷爷可不顾,趴在船帮拿手划起水来,高兴地又唱又笑。我爷爷身上老装着一兜子石子,那是他最好的宝贝。他掏出一颗,压低角度扔了出去,于是,船尾的湖面便溅起一串串浪花。瞧着儿子打水漂的欢实劲,我太爷爷也站在船舱中吼秦腔。我太爷爷从不沾大烟,嗓门特别亮:娘不记双梁城胡儿犯界,直杀得宋营里雪消冰开; 宋王爷着忙了挂娘为帅,我的父先行官前把路开;兵行在番地里扎下营寨,与胡儿打一仗败回营来……爷俩的歌声、笑声掠过湖荡,惊起一对洑水的绿头麻鸭,它们贴着水线唰唰起飞。阵阵微风吹过,探头探脑巡视领地的一只鸊鹈警觉地钻进了芦苇丛中。
日头才爬过树梢,我太爷爷的船头已经对直了城边的码头,几十里的水路在我太爷爷的歌声中被撵得老远老远。
城里的码头有些讲究,靠泊的几个木排口一字摆开,栓船的地方竟然有石墩子。我爷爷从未见过这家什,新奇地摸了许久。码头的前面是一大片白土岗子,那里便是我太爷爷口中的米粮市。米粮市的叫卖声不多,还未到正式开张的时间。到了时间,就会熙熙攘攘。真正能撞上大运,一下卖几十张苇席可能要等至日上三竿。我太爷爷不敢松劲,栓了船,急忙赶着抢街头。
抢街头,靠眼力。我太爷爷专捡米粮市售卖南北杂货的小铺旁摆摊。他曾说过,卖驴卖骡子的地方,场子大,看着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不顶事,里头尽是些看热闹、当牙客(捐客)的主。小铺子的周围就不一样,闲逛的少,买东西的多——油盐酱醋谁家不缺,说不上也要换炕席啥的了。我太爷爷挑了个小铺子边摆上了摊子,就拉开架势吆喝。一吆喝,真来了几个买主。几个买主捏的码码子(出的商品价格)跟我太爷爷心里的卖价都差错了不少,卖了就亏了,所以,我太爷爷便不肯卖。买主见沾不上便宜,骂骂咧咧嚷了几句话才离开。我太爷爷拍了拍竖立的席筒子,接着吆喝起来。
我太爷爷吆喝着卖席子的时候,我太奶奶也不是闲,她要领着家中女眷编席子。
编席子是个巧活、累活儿。一张好的芦苇席,其加工工序非常繁琐。砍回来的芦苇杆子用小刀从中间“犁”成两半,这是第一步,叫劈柴;然后,堆在院子里反复洒水、浇水,使“劈柴”浸透水分,便完成了第二步,叫去生;等后晌天凉了,平平铺成薄薄的一层,人拉着石头碾子压,压得软绵绵的,根根走了性,就完成了第三步,制篾子。虽说我太奶奶也是个裹小脚的女人,走路却不打趔趄。等洗洗涮涮弄完了家务,便拉来草墩子盘起腿打方(定席子的长和宽),一旦打好了方,她老人家就没个完了地编起苇席来。编苇席,和在木架子织布机上织布很像,也要挑、断、接和挤,要的是心灵手巧、眼尖手快。我太奶奶谙熟于此。一米多长的几根苇篾子同时随着她的手指上下翻飞,恰似钢琴家在美妙地弹奏,又似舞动的芭蕾。等我太爷爷和我爷爷归家,一张早晨才打好方的苇席已经编织成了一大半。
我出生的时候,到了一九六五年,我太爷爷、太奶奶早已经与世长辞,我爷爷和我太爷爷他们当年卖席子走的水路,也已经不见了四至。我模模糊糊记得家乡周围大概还有几个湖,水面不大,说不上浩瀚,更没见过我太爷爷、爷爷划着小船卖芦苇席时的蓝天白云以及落霞与孤鹜齐飞的景象。
水路断了,编芦苇席的活儿没断。
储物、储粮要用,盖房子苫顶要用,火炕上也得铺几张。后来,我奶奶挣不动公分了,就领着我小姑妈在屋里编芦苇席。我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售卖。
芦苇席不同川蜀一带的凉席,质地较硬实,铺在土炕上当垫层极佳。有了这垫层,既能防潮防湿,又能缓冲热量传导。不过,也心酸呀!我太爷爷在世的民国初年,家里穷的,买不起铺盖,就直接睡在它上面。早晨起来,被苇席硌了一夜的皮肤,覆满了花格子图案,想一想,都心里难受。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一入冬,晚上生产队老开批斗会,第二天,村头南墙根,几个戴青布瓜皮帽的老汉蹲坐于破芦苇席卷子上,他们打着瞌睡,晒着太阳,扯着麽。
附注:2009年一稿于宁波 2019年再稿于宁夏永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