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州往事：除了主管和拉长，车间全是年轻女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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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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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秋天，我随表姐南下打工。那时，我对南方的认识，仅知道广州、深圳和东莞这几个名字。甚至，其时我对东莞的了解，更甚于广州和深圳。我的故乡有过南下经历的人，大多在东莞打过工。也因此，我很容易将打工与东莞一词联系起来。
当我从卧铺车走下来，站在这片传说中的热土上，心里涌出一种莫名的兴奋。看到路牌上写着惠州字样时，我还以为这是东莞的某个地名。其时，表姐在康惠电子厂上班，她受父母之命，请了一周假，回家相亲。男方条件很不错，但她没看上对方。
表姐回惠州前，去看望我妈，那时，我已闲赋在家大半年，表姐随口说了一嘴，厂里正在招工，要不要跟她到南方。我几乎没有犹豫，答应了。结果，表姐相亲的事没搞定，倒把我带到了惠州。来惠州后，我才明白，为何表姐没瞧上对方，因为她在厂里拍拖了。拍拖是南方话，意即谈恋爱。
康惠厂果然在招工，上班时间还没到，厂门口便排了一长溜队伍，几乎全是男的。那次只招两名男工，绝大部分被刷掉了。电子厂工作轻松，女孩子又多，男孩子自然趋之若鹜。当然，这些都是我进电子厂后才知道的事。
为了稳妥起见，保证我能通过面试，顺利进入电子厂。表姐事先托了人，面试前又叮嘱我许多注意事项。我原本颇为自信，见表姐如此紧张，反而也变得提心吊胆。我还设想过许多复杂情节，假如遇到了，应该如何处理。结果，面试过程比我想象的容易多了。倒是那些男孩子，要接受真正的考验。我看到许多人神情局促，忐忑不安。
结果不出意料，我通过面试，和表姐成了同事。待我把行李搬进宿舍，和工友们聊天，才知道我闹了个大乌龙，原来惠州是一座与东莞等级别的城市。
康惠电子厂在斜下，我喜欢“康惠”这个名字，但对“斜下”并不感冒，总觉得这像一个隐喻，意味着人生正往低处走。我心里生出一种想法，待我在电子厂学会了技艺，就换一个工作，到一个名字更好听，条件更好的工厂去上班。
然而，我没想到，我很快便喜欢上了斜下。甚至，当我有机会离开惠州，去深圳上班时，我也果断地拒绝了。我在惠州待了五年，之后的命运，也一直与斜下这个地方息息相关。
康惠厂很大，这种大，在我眼里，便是宿舍多、车间多、员工多，上班高峰期，员工穿着厂服进进出来，场面壮观。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穿上工衣时的心情，那是成为一名工人的自豪，也对未来有了更多憧憬。很多年后，我仍然会时时想起，和工友们走进厂区，打卡上下班的情形，那是只有在大厂才能体验到的独特情感。
第一次去车间，同样令人记忆深刻。我们那批进厂的员工，先是经过了为期一天的培训。次日，人事部文员念了我们名字，让我们列队站好。接下来，便由助理拉领我们去车间。车间是流水线式作业，进去一看，我惊住了。不是惊讶于车间的整洁，也不是惊讶于我终于要上班了，而是惊讶于车间里的工人，我几乎没看到几个男工人。望眼一眼，全是年轻的女孩子。虽然穿着工服，但我仍能分辨出来，她们很年轻，和我相差不了几岁。
电子厂美女如云，这话一点都不虚假。厂里招聘时，虽然对女工们的面试并不严格，但长得年轻、面容较好的，总是更占优势。后来，上过几天假，也便明白了，我所在的车间，除了主管和几个拉长，以及另加几位需要出力气的物料员是男的，其他人几乎清一色年轻女工。当然，康惠电子厂不是所有车间都如此，比如别的车间，干仓管和开机器的，多是男孩子。
时间久了，也才明白，这并非康惠特有的现象，也不是只有电子厂才这样。在珠三角，在整个南方，比如，制衣厂、电子厂、玩具厂，大部分劳动密集型制造类企业，女员工远远多于男员工。
女员工更容易管理，为工厂创造了大量价值。然而，男女比例严重失衡也容易造成很多社会问题。比如，打工男女都到了谈情说爱的年龄，爱情是温暖打工之旅的良药，然而，男少女多的现实，催生了一些不道德现象的发生。比如，一个普通平常的男工，也可以在女工面前东挑西选。朝三暮四者，更大有人在。
我有位舍友，名叫阿霞，河南姑娘，长得高大俊美，皮肤又极白净，是个美人胚子。倘若我是男子，也一定会去追求她。然而，这样一个美丽的可人姑娘，男朋友并珍惜她。当他遇到更好的女孩时，便和她提出分手。阿霞一时想不开，当晚在宿舍里摔碎梳妆后的小镜子，用镜片割伤了手腕。幸好，被人及时发现，送到了医院。若不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这件事情不知怎么被工厂知晓了，工厂作出决定，要辞退那位男工人。然而，阿霞手腕上的伤口犹在，她却跑去人事部说情，恳请别辞退她前男友。人事部将阿霞送到心理安抚室，一边果断地炒掉了那位男工人。
阿霞的情绪慢慢恢复，但总有点不对劲，又勉强待了半年后，她也辞了工。原本准备回老家，后来听说前男友找了两个月，也没找到工作，且对阿霞生出了悔意，觉得当初千不该万不该抛弃她。阿霞后来不知怎么打听到他的消息，得知他去了东莞，又跟随去了东莞。他们后来的故事，到底如何，我并不知晓。但我知道，她的故事，绝不是孤例。
阿霞的故事，以及相同类型的情情爱爱，在珠三角遍地皆是。工厂爱情的诞生地，可以在车间，可以在食堂，还可以在厂门外；可以发生在情书里，也可以发生在对话中；可以在溜冰场，也可以在大排档；可以在吃了一份炒田螺发生，也可以在喝了一瓶龙八啤酒后发生……
珠三角的爱情到处流传，而最终的结果，往往以打工妹受伤收场。
如今回过头来，我很庆幸在惠州的那五年，没有人追过我。对于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子来说，这未免不是失败的。但我得承认我的平凡，相貌平平，是不可能被男孩子看中的。凡事皆有正反两面，你的优势也可能是你的缺陷，在关键时刻，给你致命一击。
我当年的缺点，现在看来，也是我能埋首于学习，不被外界和爱情困扰的最重要因素。不可否认，如果我也陷于爱情之中，绝对也没有心思把时间用来学习。
是的，正是学习改变了我。这种改变，不但让我内心变得丰盈，我的面容也在悄悄变化着。不敢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但知识和书香的确滋润心灵，也滋润人的样貌。书中自有颜如玉、黄金屋，大约就是这么个道理吧。
我对学习的兴趣，最开始是从好奇开始的。南方对我来说，一切都是陌生的，正是这种陌生，也便让我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流水线普普通通，千遍一律的动作，机械且无聊。世间之美，最重要在于发现。单调乏味的流水线工作，却是我锻炼自己的好机会。我不想自夸，到底还算手巧的一个女子。从老家干活时，我就讲究速度，不愿意拖拖拉拉。
站在流水线上，我从不让自己面前堆货。我很快便适应了流水线的快节奏，并且练就了比流水线平均速度更快的手速，并且还在持续提升，我满足于这种速度的快感，乐不思蜀。然而，我却不知道，我在无意中，积下了不少怨言。
当怨言足够多时，车间里的工友们开始孤立我，但我却浑然不知。以至于，回到宿舍，连以前极为相好的舍友，都不愿意和我一起去食堂，不愿和我一起外出逛街时，我才意识问题所在。
帮我解决问题的人，是表姐。表姐只大我两岁，打工的经历却远比我丰富。在她的劝导下，我才意识到问题所在。流水线是团队作战，而我一心只想着自己，脱离了集体，被孤立是必然的。那晚，表姐将舍友们请到外面，大排档的桌上，围着我们一桌子人。点了几个菜，原本想喝可乐，但表姐叫来了冰冻龙八啤酒。
我开始我不喝酒，但拗不过表姐的要求，我还是喝了。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后来也放开了，大口大口。也许大家把事情说开了，我们七八个工厂女孩子，在南方的微风中，喝酒谈天，好不快乐。
以前一直不理解，为什么男员工那么喜欢喝酒，尤其发了工资，厂外的小店和大排档几乎爆满，人们开怀畅饮。既是对过去一个月辛苦所得的奖赏，也是对美好未来的一种盼望。至少，那次喝酒让我们舍友的关系更为团结和紧密。我还和其中一位，名叫萍萍的女孩，成了最好的工友。
萍萍念过高中，原本成绩一直很好，但高考发挥失望，与大学失之交臂。她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来惠州打工也是被迫之举，但她一直没忘掉心里的愿望。她好学，上进，宿舍里数她床头书最多，除了消遗用的文学书，全是实用的。比如，百草纲目、财务知识等等。在她的影响下，我也开始重新捧起书本来。
在惠州的第二年，萍萍说她想去学电脑。我在南下之前，在姑妈家里见过电脑。电脑在那个年代还是高端消费品，我对电脑很向往，有一次去姑妈，趁他们不注意，偷偷去触摸了一下电脑。那时，我对电脑很向往，但心存惧怕。我狭隘地以为，学电脑是与英语联系在一起的。我英语不好，自然学不好电脑。此次，萍萍打消了我的疑惑，她说，以后不会电脑的，都是当代文盲。正是在她的鼓励下，我们一起去培训班报了名。
工厂附近没有电脑培训班，最近的培训班也要搭车。每周，不加班的晚上，我们往往连饭都不吃，工厂更没时间换了，出了车间就匆忙跑到路边等车。即使如此，我们赶到培训时，也一定能上机。那时，培训班少，电脑也少，而且贵，培训班只能节省资源。
学电脑最基本的就是打字，而打字需要在电脑上练习。因为路程远，我们更珍惜上机的机会。上了一天班，又没吃晚饭，肚子饿得咕咕叫。我倒不觉得累与苦，反而觉得难为情，心里自然更加急迫地想早就结业。
断断续续地，学了将近半年时间。办公室文员的基本操作我们都学会了，萍萍还想学设计软件，但我对设计不感冒，不想学，她见我如此，觉得一个人太孤单，也不方便，一个人走夜路更不安全。于是，打消了继续修学设计软件的念头。
我运气不错，学了电脑才一个月，有天下班，老家的邻居宋阿姨，跑来找我。虽叫的是阿姨，但她只比我大10岁，在斜下长城工业区打工，有些年头了。长城的名气很响应，里面有很多电子厂，以长城集团最为出名。宋阿姨在长城集团当宿管员，这工作轻松，也是很多打工者向往的职业。但弊端也很明显，学不到太多东西。然而，很多时候，我们只看到眼前的利益，哪会想到以后？对绝大部分打工者来说，能有好点的工作，已经足够了。我身边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宋阿姨跑来找我，因为长城集团正在招一名文员。此前，宋阿姨早就知道，我在学电脑。她和我家关系交好，尤其我母亲对她家极为照顾。她和她老公都在南方打工，只是一个在惠州，一个在东莞，老家里有许多事务，都请我妈帮忙。只要她开口，我妈绝无二话。她感恩于我妈，总想着能做点什么。所以，看到招工的消息，第一时间，就跑来相告。
那时，我刚学会电脑，尚不够自信。一直很忐忑，担心考不上，而请假一天，又要扣工钱。机会难得，尤其这是检验我们学习成果的机会。萍萍积极鼓励我去面试，甚至，为了让我去面试，她专门请了假，陪我一起去。
她如此热心，我自然不能无动于衷。那天晚上，我乎一夜无眠，一直在想面试的事，猜测面试官可能会出什么测试题。次日，我和萍萍准时出现在长城集团。刚一上班，便排在面试的队伍中。我想着反正是检验成果，不如叫萍萍一起面试。她开始还有点犹豫，在我劝说之下，便同意了。
面试的文员不多，只有五六个人。可能是我太紧张，又或者我的电脑技能并不扎实，我没通过面试。相反，萍萍原本只是陪我去的，她竟然通过了。后来我才明白原因，我们的电脑技能相差不大，但她比我漂亮好看。作为一个文员，漂亮也是重要的一项内容。
萍萍离开康惠之前，特意请我们舍友请了个饭，那晚她喝得有点多，她一个劲地向我道歉，似乎像是抢了我的工作。但我并不后悔，也不认为是她抢了我的工作，她的电脑知识本来就比我学得扎实，还有着优秀的外表条件，有更好的工作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那之后几年，我和萍萍一直保持联系，一旦放假她便跑来看我，和我讲她的工作，讲WORD文档的运用技巧，和EXCEL表格的制作方法，这些东西，都是我们在培训班学不到的。她一直心有愧疚，总想让我也早点离开车间，去写字楼文员。
其实，萍萍离开后，我便对自己的优缺点进行了一次全面的分析，对未来作了一番认真的思考。我知道，想要离开流水线，离开车间，惟一的办法，就是学习、学习，拼命地学习。
当年，学习条件有限，远不如现在方便，只要你想学，网上的视频教学一搜一大把。然而在当时，能找到一个人，教你真本事；或者找到一本书，有真知灼见，对你真的有帮助，已经很不错了。
虽然条件艰难，但只要你努力，只要你愿意付出，就能找到方法。我也找到了，在康惠厂，很偶然的一次，另一个车间的主管，看到我在我发表在厂报上的一篇文章，主动联系我，和我进行了一次深谈，为了指明了一条道路。他算得我在南方的第一个贵人。
在这里，我得插叙一下，康惠电子厂当年是有厂报的，在厂报上发表文章的人，会受得特别的重视。当时，发表文章者多半为在办公室在写字楼上班的文员或者管理人员，一个车间女工，写了一篇对车间管理的思考，的确很少见，更难得的是，文章还被厂报刊发了。
现在想来，我要感激当年那个编辑，那个未曾谋面的编辑，给了我巨大的鼓励，这种鼓舞不但是精神上的，更直接影响了我的未来：让另一个车间的主管，看到了我的存在。
那位主管是位长者，仁慈而有见识的长者，他原本没念过几年学，学历甚至比我还低，只是个初中生。他最开始去东莞，经历了查暂住证，住墓地的残酷经历。他曾身无分文，徒步三天三夜，找到另一个地方的老乡，借来一百块救命钱。最终，他在惠州落脚，从杂工干起，一步一步，成为主管。其人其事足够励志，他不想自吹自擂，毕竟，他不愿意有梦想的打工者重蹈他的履辙，他认为，他所经历的苦，已经过去了，后来者应该避开，应该有更好的明天。
他曾对很多人讲过类似的话，他关心他们，但他们的不思进取，他觉得难过。尽管如此，当他认定某个人值得鼓励时，仍然会义不容辞地站出来，帮助他启迪他。
他认定我可以拥有更好的未来，在他的激励之下，我确定了我的学习方面，选择在物料核算领域精耕细作。我向来对数字敏感，也喜欢沉迷于数据分析的乐趣之中。一年后，我通过内部招聘，当上了物料仓的仓管。仓管工作繁重，但总比流水线好，而且，接触面和知识面更广更丰富。
一年之后，仓库实现全电脑化管理，我此前学过的电脑知识派上了大用场，其他仓管尚处于无所适从的状态，而我则游刃有余了。
正是我调到仓库的那一年，表姐出了事，准备地说，是他男朋友出了事。为给她买一枚戒指，他盗取公司物料，结果被发现。好在公司念在他及时悔改，宽大处理，没将他移送公安机关，但他被炒了鱿鱼。
表姐心痛他，也辞了职，跟了他去。其时，表姐已经被内定为拉长职位，工作上已经在行使这一职权，只差即日官宣。也许正是这样，男孩觉得配不上她，有点自暴自弃的意思，又想着证明自己，就走了这么一个冒险之旅。
辞职后，表姐随他回了四川老家。本以后可以白首到老，结果，在四川只待了三个月，表姐便独自离开了。生活，剥离了理想的外衣，便会看到各种浓疮。
表姐次年回家相亲，和老家一位大他三岁的男子结了婚，从此再未来过南方。
仓管的工作比流水线自由，我有了更多时间学习。学习真的是最好的美容剂，我从仓库起步，到物料主管，到MPC经理，到数据核算师，每走一步都很艰辛，每走一步，都留下了许多汗水，但我从未叫苦，更未喊过累。工友们谈恋爱，同事们在大排档喝酒取乐，在投影厅看电影，或者在厂门口的士多店，沉迷于一部香港电影时，我只能在车间在宿舍埋头苦学。
我知道，所有花朵的绽放都经历过黎明前的阵痛，所有珍珠都经历过磨砺的痛苦。
工作上的事倒还好，只是我的爱情出现的比较晚，在我离开斜下三年后，直到26岁时，我才遇到我的白马王子，一个同样对数据感兴趣的数据分析师。对于这一切，我已经很满足了。
如今，我已经定居惠州，我在惠州有了自己的安家之所，有两个可爱的双胞胎孩子。我时时想起初来惠州的日子，想起在电子厂当普工的日子，我满意现在的生活，却从未放弃过学习。正因为学习，我才能成为今天的我，学习也将伴随我一生。
本文口述者：朱玉芬，女，四川达州人。现定居惠州。关注我，阅读更多精彩打工故事。长期征稿，私信必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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